喝了假酒的李欧文/爱怎么写怎么写就是玩儿

溺水(七)(长篇,完结)

子衿穿过外面的小胡同走上大路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本来是想下来找个电话打个李智博的,可是这几年北京的发展又是日新月异,她出来没多远就迷了路,再也绕不回去了。她心里有事,对安全就没有太多考虑了,像她这样穿着洋派的羊绒风衣和锃亮的小皮鞋独行的年轻姑娘,对于不轨之人来说看着就像一只待宰的肥羊,深冬的夜里走在北京的路上又不合时宜又引人注意。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荒凉的邮电所,正想检查包里到底还剩几个硬币,还没等拨号就被人捂住了口鼻。

幸好,歹徒出手不重,只是把她制服后绑起来扔进了后备箱里。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前排说话的声音,什么赎金撕票之类的,心里一阵恶寒。她真是太蠢了,出来打一个电话就会被绑架,现在可好,一下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子衿想到自己早上打了李智博一巴掌,现在也不确定他会是怎样的心情,说不定人家一怒之下就放任她自生自灭了,撕票了才好。心中又有点忿忿不平,他如果真的还是那样无情的话,就再也不要想听到欧阳剑平的消息了。

子衿一直被蒙着眼睛,也不知道在哪儿,但她在大事面前确实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多见的理智,她感觉着方向,估算时间,拼了命地往脑子里记,大约二十分钟,肯定没有出市。对方问了她父母是谁,她见有四个人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所以只能强忍着心头的恐惧和他们谈起了条件,避免激怒他们,拖延着时间:“我叫李子衿,父亲是伦敦圣约翰教会中学的老师...他叫,叫李仲青,我陪他一起从英国来的。“她不想把李智博卖了,随口说了她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又编了一个听起来不太有钱的职业,“我身上还有些英镑,你们都拿去...有什么事情我都告诉你们就是了。”

“他在哪儿,怎么联络?”

子衿虽不想拖累李智博,但觉得他那样老道,办法总比她要多,只能说出酒店,听出他们给他拍了电报,她本来以为他也许都没有发现她失踪了,会经历至少一夜漫长的等待,没想到他非常快地就回复了,非常简短,表明他会答应他们的要求,但是必须要在一个小时内拨打这个号码让女儿和他通话。

这么破败的地方显然没有什么电话,要去的话只能用就近的共用电话亭,子衿一路被人挟持着带了过去。李智博对于他们绑了他女儿这个说法听起来非常镇定:“我在天亮之前我会给你们十根金条,但是你们必须要让我听一下我女儿的声音。”他温柔地安抚道,“子衿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只能这样说,又是委屈又是心慌,心脏突突地像要跳出喉咙,生生克制住才没哭出来,“没事的...爸爸。”她不是真的想这么叫,只是为了提醒他不要说漏了他们并不是父女关系,她刚才下楼的时候趁着楼道里黑,拼了命地用肩膀蹭歪了挡住眼睛的布,看到了旁边的少年宫,她推断出了是又往学校那边去了。

她记起他看过她的学籍信息,构思了半天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铤而走险给他提醒,“放学后去老师家学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这种事...爸爸,我还好,就是有点害怕...”

她不知道他听懂了没,只听到他嘴里不住地说:“没事就好,别担心,有爸爸在,有爸爸在…没事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一点颤抖,她听出来了,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李智博说为了表达他的诚意和财力,他在一个小时内会先放三根金条在他们指定的地点,可以先找人拿去验货。作为交换,每一个小时他都要听到我女儿的声音,如果能确保她安然无恙,他会再带来剩下的。绑匪们要的不过是一万元,他直接加码到了这个程度,这让他们又激动又不安,怕里面有诈。

“我只有一个人,不会报警,我懂这个规矩。我已经拿出了我全部的身家想救我的女儿,这足够配合了,你们没道理不相信我的。”李智博补充道,真的面对歹徒的时候他的语调好像就一点都不慌张了,带着子衿也安心下来。可她还是担忧,她想无时无刻都听到他的声音,每一个小时才联系一次,谁知道这中间会发生什么啊,可又怕他为了救她自己身陷险境...

子衿听到他们在商议:“她爸只有一个人,我们人多又有枪,怎么都行。到时候三个人去取货一个人看着她,大不了崩了他以后拿着金条逃跑,三根也够花一阵子了。”

子衿又急又气,热血上头想这次就算被撕票了也不能让无辜的李智博受牵连,绞尽脑汁准备反抗。幸好这不是有预谋的绑架,绑匪也准备不足,她见捆着自己手的不过是老旧且细长的鞋带,求生的本能让她在粗糙的地面上一点点慢慢地磨,一个小时候后终于磨断了,手腕也变得鲜血淋漓,幸好她是非常能忍疼的人才没有叫出声。她很害怕,紧紧地把磨断的接口拽在手心里,假装还被捆着的样子。

提货地点离这儿不远,其他三个人怕李智博真的报了警,都提前出发准备守在一边观察。没想到在他们出门十分钟后就听到外面有枪声,守着她的绑匪跑到门外去确认到底是不是他们自己人放的枪。子衿想到了无数个可能:如果是李智博被打中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迅速解开了捆着脚的绳子,刚才就注意到桌上有把枪,她抄起它就出了门,顾不上想心脏是在左边还是右边,对着门外的绑匪就又开了一枪,那人软绵绵地倒在一边。她只是前几天在靶场里短暂地试过一次,不知道这东西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她短暂地为自己杀人感到害怕了几秒就迅速反应了过来,跌跌撞撞,扔掉了枪就往下跑。

刚出了路口就看到了一位她认识的李智博的随行安保带着警察,正在焦急地搜查她的具体下落,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刻扑上去问:“伯伯呢?!他们有枪!…他怎么样了?!”

“子衿小姐,别担心,是先生鸣的枪,那些绑架您的人已经全部被他制服了,他派我过来帮忙和警察一起找您。刚才有枪声,您受伤没有,怎么逃出来的?”他觉得这样瘦弱的小姑娘能一个人制服歹徒不可思议,刚才听到枪声本以为是她有危险。

这才提醒了子衿刚才开枪的事情:“对不起,警察同志,我...我杀人了。”她回过神来腿都软了,声音都是抖的,“我马上跟您回去...我去警察局投案,但是您能让我先去看一眼李伯伯再带我走吗?他是为了救我才...”

警察见她吓得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安慰她说李智博没事,而且就算真的杀了人也没关系,她是被绑架的一方,最多也算是防卫过当。检查过后发现夜里太黑,她没有打中要害,那人只是因为惊吓和失血才倒下,不会有生命危险,她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说明了这些她还是惊魂未定。

子衿急着去找李智博,他们带她坐上救护车,医护人员帮忙处理她手腕上的伤口,她这才得知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李智博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甚至还没等埋伏在远处的警察出手就卸了绑匪的枪制服了他们。据说那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刚开始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居然会这样厉害,一下子栽在了他的手里。

“多亏小姐聪明,说了个大概位置才能通知了警察做准备,您没事,到了医院李教授见到您肯定也能放心了。”

“伯伯已经在医院了,他是受伤了吗?!”子衿听出来了,一下子慌了,“不是都被制服了吗,怎么伯伯还会受伤?”

“既然是打架,就总有一些皮肉伤。”他得了李智博的指示说暂时不让告诉子衿怕她担心,见她焦躁地求着不说不肯罢休的样子,才只能坦诚,“虽然卸掉了枪,但没想到有人藏了弹簧刀,扎伤了教授的左肩。幸好警察在场,又处理及时,应该没有大碍。”

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了,到了医院就飞奔下救护车,医生告诉她说李智博正在手术室拔刀,看她慌乱的样子还以为她是他女儿,安慰说她爸爸会没事的,随从也说:“李教授只是出了些血,没事的。”

“只是出了些血?!”一贯又礼貌又好脾气的子衿没忍住发了脾气,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纱布也已经染透了血,懊恼又悔恨地坐在一旁。她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如果她今天没有打完他就跑,没有疏忽大意让自己身陷险境,他就不会受伤了。

急诊室的门开了,李智博的右肩被纱布缠了起来,他的长衫被划破了,头发凌乱,微睁着眼睛,嘴唇也完全失了血色。子衿立刻冲到他身边,他见到她才惊喜地把眼睛全部睁开,强撑着打起精神,笑着说:“太好了,我刚才还在担心找不到你,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疼是不是。”刚失了血,医生不想让他故作精神,很严厉地提醒道,不许他说话。

他只好轻轻点点头,用口型告诉她说没事,坐着轮椅去了病房。子衿一直在病床前守着,因为一直神情紧绷着,见到他突然一放松下来真的像见到父亲一样,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出来,因为要保持安静所以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憋在喉咙里。李智博为了让她去洗手间缓解一下情绪,故意等医生一走就说:“我太脏了,帮我去找个帕子或者毛巾吧...”

子衿没理解他的意思,赶紧到洗手间帮他拧了一个湿毛巾就冲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擦脸。她一直忍着哭,憋得太狠了变成了止不住的打嗝,他听到以后嘴角轻轻扬了扬,用左手拿过毛巾,轻轻揩了揩她的脸:“小花猫...赶紧回去休息吧...你的手腕是怎么...”

“没事的,只是擦伤,我自己磨的。”她不想让他动,赶紧用袖子擦擦脸,低着头小声说,“伯伯你别说话也别动了,快休息吧。“他伤成这样,自然没有办法告诉他玉玲奶奶的事情让他挂心,但她害他受伤,对他道歉总是应该的,可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子衿本来是最不需要被费心的人,在李智博之前,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关心过她,愿意为她去赴汤蹈火,这让她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和致歉。

她只能扶着李智博默默躺下,见他闭上眼睛准备休息,没有什么需要的了,就走到门边准备去门外守着,不想站在这里打扰他休息。他见她要走,叫住了她,语句中带着有些勉强的喘息:“子衿…你走了以后我就封好了你妈妈的墓穴…我是说,剑平,她对我,很重要,她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但是我想,你妈妈,对你也是同样重要…她,同样重要。”他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轻声说,“对不起,只是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她一听到他这么说,眼圈又红了,想说没关系又说不出来,只憋出一句:“都是我不好...”她看到他这样脆弱地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躺在病房里,情绪一激动,倒是把以往面对他时的害怕和局促都忘了,不知不觉就抓住了他的手。

李智博没有松开,温柔地说:“你没做错...只是,下次就算和我赌气,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这次就算扯平了?”她拼命点了点头,他笑着自然地和她十指紧扣,“别为我担心...我以前受的伤,每一次,都比这严重的多。”他在战争年代受过怎样的伤啊。子衿非常心疼,抓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她不知道,已经十八年没有人这样抓着他的手了,没有人这样依赖过他了。

到了后半夜麻药的劲过了,本来应该是非常疼痛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缘故,李智博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是他在欧阳剑平去世后睡得最熟的一次。

他现在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了。

只是皮肉伤,李智博康复得很好,但是怕子衿因为这件事有什么心理阴影,总是想着办法逗她开心,在病房里今天说想吃这个明天想要那个的,其实只是为了支她出去转一转,当然也再不提欧阳剑平和挖坟开棺的事了。子衿不太愿意上街出去,总是盯着他看,他回看的时候她就别扭地扭过头去,时间久了他也看出来了,小丫头有心事。

他起初是担心她被绑架那夜受了什么欺辱不敢告诉他,体贴地找了温柔的女性护士和警察,小心翼翼地顾忌着她的情绪,可在调查后发现完全是自己误会了,这才松了口气。他觉得这样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缺乏安全感或者有些轻度的PTSD,慢慢回神应该就会好的。为了让她宽心本来想雇一个保镖,但又不想让她别扭,就让下属家的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儿陪同出行,那女孩是读军校的,寒假正好在家,但面对子衿时李智博只是说给她介绍的朋友。

好像还是不对。

他受伤后子衿对他很好,每一天都在医院守着他,医生都以为她是他的女儿,说没见过她这样孝顺的年轻女孩。北京天气太冷了,她买了毛线,给他织了一副手套。她不好意思去问李智博手的大小,只好凭感觉织完了才拿去比对,一比果然小了一点,还要一点点拆掉重新改。他不想让她这样麻烦,温柔地说:“只是我最近躺了太久,手指有些肿了,其实平时是能戴上去的,不用改了。”

"不行的。“她听他为了哄她开心什么话都编的出来,低头默默地拆手上的毛线。

台灯灯光有些昏黄,李智博近视又老花,没戴眼镜,所以看不太清子衿的长相,不知道怎么就有感而发:“你妈妈,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子衿手上的毛衣针应声而落。他知道自己一时有感而发,说得太多了,欲盖弥彰地掩饰:“我想,能生出你这样性格的女儿,父母一定都是很温柔的人。”

“伯伯你才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子衿低声说,“就是有时候感觉...你活得好累呀,我好想替你分担一些,却处处惹麻烦,唯一的就是...欧阳阿姨的事情,我还帮不上忙。”她越说越内疚,这些天确实是一直在瞒着遇到过玉玲奶奶这件事,怕又生波澜让他情绪激动,想等他完全康复后再谈,“这些天,总会想到我害伯伯受伤,欧阳阿姨如果还在,她会不会怪我之类的。”

“原来是为这个担心啊。你欧阳阿姨她是一个非常善良勇敢的人,可以为朋友和家人做出任何牺牲,她如果还在,恐怕不用等我出手就去冲过去救你了。关于她的事情,虽然我还是有诸多不解,但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判断。在这里呆着不是长久之计,我准备暂时放下了。”李智博也有事情在瞒着子衿,所以从她的眼神判断出了,“难道子衿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子衿可抗不过他的审讯,三句话就招了,又担心提供了假情报给他,害他空欢喜一场,低声说:“是位老人,已经不认人了,不知道作不作数。”

李智博一听到说那位老太太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后,大晚上病号服外面披上件外衣就跑出了医院,照着她的指引去了那个筒子楼。子衿本来想劝他不急在一时,可这样的行动力她根本拦不住。她本来以为这也许是他们以前认识或者帮助过的老人而已,就像她父亲帮助过她一样,可现在看李智博的反应可能不是这样。

楼道里逼仄,各路人马混杂,条件很差,她本来以为李智博这样动辄出入上流社会的人会觉得不悦,可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丝毫没有面露难色,直接敲了敲玉玲奶奶的门。没有人应答,但是里面有收音机的声音,他推了推,发现门只是虚掩着的。老人在沙发上睡着了,见到李智博后抬了抬已经阖上的眼眸,虽然没有立刻叫出他的名字,但是眼里立刻多了一些不一样的神情。

他一见到她就不顾自己的伤势,半蹲半跪在沙发边上,激动到声音有些颤抖:“师母...我们一直在找您,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是剑平让您来这里的吗?”

子衿没想到玉玲奶奶竟然是李智博的师母,赶忙问:“奶奶您认识他的吧,您上次对我说了他的名字。”

她木然地盯着他看,好像不认识他了。只是重复了一下他的话:“剑平?”

李智博情绪有些激动,手撑着膝,声音是强压着的低声,提醒道:“对,剑平,欧阳剑平您记得的吧,她是我太太。我是智博,云飞是我朋友...我们在上海的事,您都还记得吗?”

他不断焦急地柔声询问,可她似乎只是记得有过欧阳剑平和李智博这两个人,但是并不能一下子把他和混沌的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上号。子衿第一次见到李智博如此崩溃而失态,跪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绝望而渴望地不断刺激着她的记忆,期待着能挖掘出任何的蛛丝马迹:“剑平来过,对吗,您见过她?!”

没有反应。

“剑平她病了。”老太太冷不防地说,有些呆滞地重复,“剑平...她病了,智博在英国...联系不上了。现在病治好了,前几天来看我了。”子衿也想起来了,上次她勿把自己当做欧阳剑平时,确实也是问过她的病是不是好了,现在显然是又记混了。

“师母,剑平没事,她没病,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李智博像是在安慰自己,一遍遍地重复。水面上出现了一道亮光,他已经在深海里浮沉了十八年,不顾一切地也想顺着那道光向上游去。他换了一种方式,温柔地问:“这次来找您,是因为剑平不小心和我走散了。您记不记得,她...有没有问过我,问过智博?”

“信...”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最里面。”

李智博抛下子衿去找,房子的最里面是仓库,放着一些经年累月的电器电台。他翻箱倒柜,无意撞到了一个书柜,抽屉弹开,最底下压着两封信,一封地址是英国格林恩路三十号,时间是1947年,盖着火漆印,但是被人用小刀整齐地切开。还有一封同时间的,寄往瑞士,地址他记得,是高寒家以往的住址。两封信都没有盖海外邮戳,应该是连北京市都没有出。

他看到信封上这个熟悉的字就明白了,是照片上那双温柔的手,握着现在被子衿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支钢笔写就的,她写了他的名字,李智博收。

“智博,

见字如面。

是时候应当给你一个解释。很抱歉,我为了我们的将来,在香港时我必须不告而别,做出一个万分伤害你的决定。那样一封字字谎言的遗书绝非我本意,只是想让你尽早离开国内,不去寻我的去处,这封信权当解释。

我这段日子无数次地想,关于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我已经自杀。其实我连自己的想法也搞不懂,你不信的话我会感动,庆幸你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你若是相信的话我会有些落寞,但也为你能走出我们的往事开始新生活而欣喜。

我们谈论过,自杀是最愚蠢的死法,想必你在心中也无数次怒骂我的自私和荒唐。那日我将车子的油门踩到了底,看着离海越来越近,看到了曾经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光,你对我无条件的疼爱与保护,还有因我而亡的我们的童童。一想到你将离我远去,所有的好时光都不复存在,真想那样冲下去一了百了。可我不能,我作为一个母亲,必须护我的孩子周全,所以我在车子落入海水前那一瞬,还是选择了跳车逃生。

你一定会困惑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其实,在你从英国回来不久以后,我就怀上了我们第二个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我们辛辛苦苦地准备了三年才有了童童,这次好运却来得这么快。我怀孕时已经三十四岁了,在难产后就一直身体不适,为了防止这次是空欢喜一场,我在告诉你前去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检查结果很不理想,不是孩子,是我的健康状态不理想。”

李智博刚打开这封信就发现了,这虽然是欧阳剑平的笔迹,但是腕力虚浮,很多笔画都是颤抖的,显然是在她非常虚弱的状态下写出来的,他的手在抖,揉捏皱了纸。他当时在回国后几乎无时无刻都和她在一起,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病了。他作为她的丈夫,只是以为她没了孩子心情不好,从来没有细究过为什么一贯坚强的她会如此崩溃。

“我病了,智博,这才没有保护好童童,让她失去了生命。医生告诉我,癌细胞正以成倍的速度在我体内增长,我不太懂这些,却又不敢求助于你。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任何治疗方案的起始点都是杀死这个孩子。我了解你,如果告诉了你这件事,你一定会像医生一样劝诫我,让我拿掉这个孩子,立刻启程同你一起去英国治病。自然,换做是你遇到这样的事,我也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清楚我们甚至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更遑论只是一个没成型的孩子。

可我做不到。如果再次杀死我们的女儿,也许能偷来三年五年的时光,但这给你带来的是如凌迟一样的痛苦和数不胜数的麻烦,我不想让你最后记得的我只是一个被癌症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病人,让这样痛苦的回忆冲淡我们快乐的往日时光。童童已经不在了,如果舍母保子的话,孩子会有一丝生机,我可以为你留下一个新的希望,这一定比我多陪伴你几年意义重大的多。

这个道理我没有办法和你讲出来,我知道你听了以后会发疯,会牢牢地把我看起来,那时候什么都晚了。结婚前我自己都没办法想象这样的事情,若是身边朋友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肯定要笑话她的愚蠢。你笑话我是被爱冲昏了头脑也罢,说我疯狂也好,但为你做任何牺牲我都是愿意的,因为你值得,嫁给你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值得的一件事。”

傻瓜!

李智博的泪水一下冲出了眼眶,能和她在一起,哪怕多一天多一秒都是好的,更何况是三年五年,也许更久的时间,而且怎么就确定是什么不治之症了。什么孩子,他恨不得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回来,哪里会在意这种事。他一直以为是上帝把她夺走了,从来没想过是她拿自己的命去和恶魔做了这样的交换。

“智博,你会不会笑话我的愚蠢?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做到了。

女儿出生在前年最冷的一天,本来是想用你取给童童的名字的,可我在怀这孩子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我不想让她又是花容月貌又是文武双全,她只要是个普通人就好了,哪怕是平凡庸碌地度过一生,只要她自己开心就好。我最后决定叫她子衿,希望你能懂我的小心思,也希望她能快点回到爸爸的身边,当然,你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改掉就好。

最近这段时间大概又是有些产后抑郁,总是在想,如果你已经另结新欢,这个孩子变成你的累赘怎么办,还有我做的这些是不是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自作主张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如果是那样的话,智博,千万不要因为顾虑我而不得不接受这个孩子,我不想让你难做。你也许可以把她送往高家,我给高寒写了一封信也说明了这件事,我想她们愿意接受她,或是留在国内也是可以的。”

李智博觉得她又在说些不懂事的傻话。那时离她“自杀”只过去了两年,李智博至今还记得那两年是怎么过去的,除了压满了生活的工作,但凡有一分钟的闲暇让他看向窗外,他都会想打开窗户跳下去,她哪里想到他等了她不止是一年两年,而是将近二十年啊。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忘了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情。之前你总笑话我是workaholic,但在我死之前确实也不能一直混吃等死,有在帮忙处理一些文书和材料工作。师母作为我的上级是我们身边唯一一位知道这件事的人,我做了她很久的工作她才同意了帮我保密,我想她之所以能同意还是因为理解我们的感情吧。

她告诉我,孩子的出生必须要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也是为了一些工作考虑,所以来北京以后我又‘结婚’了。冷静,请不要因为愤怒而举报我犯了重婚罪。”李智博诧异于这种时候自己竟然被她逗笑,他永远拿她没办法。

她继续写到:“请原谅我不能泄露机密,叫他韩政先生好了,他是我父亲的学生,非常照顾我,我们只是工作伙伴的关系。他对子衿很好,我不确定你将在多久以后收到这封信,如果不能及时接到我的回复,和韩先生联系关于接送子衿的事宜就可以了。

现如今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子衿还没有断奶,我还想为了孩子能多撑几天是几天,但现在看来好像是没有再给我苟且偷生的机会了。所以智博,这封信也许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我不希望你看到后再为我做一些无用功,在我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会选择干干净净地走,不给大家添任何的麻烦。

还有,我能理解你想快点见到女儿的心情,可是子衿太小了,身体也很虚弱,她现在还没有办法坐飞机或轮渡跟你回到英国。我想等她再大一些你可以亲自来接她,或者由韩先生送她去英国,这是最理想的打算了,但请原谅我也许不能坚持到那一天了。

如果这封信不能如期顺利交到你的手上,我也对她的未来有所打算了,虽然我的所有遗产都留给了你,但几处老宅还有一些古董摆设,可以应付女儿的生活,韩政先生为人也非常好,不必太担心。当然,还是希望你能顺利看到这封信。

真希望我运气足够好,在死前还能看到你的回信,所以我们就暂时不说再见了。

祝一切都好,

剑平。”

给高寒的那封信也是相对应的内容。信应该是她去世前瞒着组织寄的,是被拦下了,所以才转送回了师母这里。欧阳剑平没有继续联系他是不知道信没有送出这件事,还是没有等到送出?他趴在地上,双手颤抖着继续拉开那个倒下的柜子的抽屉,里面还有资料,有欧阳剑平的工作调拨报告,还有一个已经泛黄了的病历本。

45年的2月份,她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就被确诊了胃癌,上面说她有经常性的胃疼呕吐的症状。他只是觉得她去香港前气色不太好,消瘦了许多,很虚弱,也没见到她说疼,想来一定是在他面前强忍着。病历本上的信息比她信上所说的更多,她在一开始甚至是同意了接受流产手术的,只是推迟了三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的理由都是没有家属签字,无法手术,她没有选择拒绝,而是延期,第三次是她去了香港,没有办法接受手术。他在不断地回溯那段日子,去想她的心情,她一定也有过动摇,想告诉他,想让他为自己的手术签字,说出来和他一起解决,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拖延到了手术的期限,但是还没有忍心说出口,最终还是决定用自己的肩膀全部抗下这件事,她得有多疼啊。

到北京的时候病历本已经变成了李仲青的名字,非常详细的记录了每一步的治疗和沟通,多少医生劝过她放弃,她都没有退却。她生产的时候昏迷了三天,随即进行了胃切除,子衿情况也很不好,没满两个月的时候就经历了一次大手术,可以说这一年母女俩都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也对,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欧阳剑平在女儿平安出生后就该写这封信给他了,没理由拖到这么久。

李智博仔细看了看欧阳剑平写给他的那封信,边缘似乎还留有一点已经变的暗红了的血迹。是一个本该最爱她的人,害她落到了决定孤单赴死的地步。这十八年的每一天都是错的,他不是没有怪过她,孩子没了似乎就她一个人伤心一样,想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多撑一撑,他明明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她还是狠心留下他一个人。

他这时候才明白,什么叫把心都给了一个人。他懂医学,病历写明了她被发现罹患癌症的时候其实只是中期,如果接受治疗,她也许是有一线生机可以活下去的。

看来他说的没错,欧阳家的人行事永远是这么极端。

“伯伯,我找到了这个。”子衿轻轻说。李智博擦干眼泪,匆忙把信收进口袋里,赶紧凑过去看她手上的东西,是汇款单和支票。每一年,韩政都会把一大笔钱打给师母,是他在一直赡养她,或者说在替欧阳剑平赡养他,还留下了一大笔钱。

“这位奶奶,曾经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和你云飞叔叔找了她很久,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笑着低声说,“谢谢...韩政先生,你爸爸。”

“伯伯你发现什么了吗?”她伸手想扶他起来。李智博还没有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她的手。他对于子衿的身份有过很坚定的推断,可是对于这样白纸黑字的真相时他反而一时不能太快转过弯来,不能把她和他们的女儿联系起来。

他像是第一次发现一样,女儿,已经这么大了。

可他是一个完全失职的父亲,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为女儿做过什么,放她一个人在中国吃苦,甚至偷渡...她本来应该是一个小公主的,他和剑平的女儿,生来就应该得到最好的。可是他先对不起了她妈妈又对不起了她,他不确定如果这时候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她愿不愿意承认他这个亲生父亲。

“没有。“他不想让她多心,可是眼泪根本克制不住,扭过头去,”没有...我们,我们,把玉玲奶奶带走吧,我想把她送到英国或者瑞士去安度晚年。”不想立刻承认,既是说不出口也是自责,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妻子和女儿,他不愿意去想象自己之前亏欠她的那十八年。也许...让子衿相信父亲是韩政,他永远只是一个疼爱她的伯父,会让她更好接受一些,

他跪了太久了,像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子衿温柔地扶着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所有的精气神都不见了,也许,以后需要依靠一个孩子了。

叮铃一声,从李智博的口袋里掉出了一个东西,子衿弯腰帮他捡起来。她原本以为是硬币,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平安锁,金质的,非常精致的镂空图样,缀着三个小铃铛,上面有鲤鱼和祥云的团纹,还雕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

是他在李仲青,不,欧阳剑平的墓穴里发现的。他当时对真相的追求已经偏执,之所以停止开棺不是他嘴上说得好听的那一套良心发现,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东西。当时他就立刻确认了她的身份,开不开棺自然无关紧要了,这几天他无时无刻都想明白欧阳剑平为什么要这么做。

幸而,他收到她的信,虽然晚了这么久。

李智博不想再说任何话了,哪怕面对的是他们的女儿,所以只是伸手准备拿回来重新装好,没想到子衿低垂着眼眸,紧紧地攥在手里,他讶异地盯着她。“我爸爸,他在临走前也给我留了一封信。”她低声说,怕李智博听不懂,说了一遍,“韩政,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和这些单据,还有他的遗物在一起。”

李智博没有急于去问,静静地等待着子衿继续说。

“他说,他很对不起我,也很对不起你。他尝试过,但他做着很特殊的工作,所以没有办法往国外发信。”

“他没有对不起过我。”李智博飞快答道,已经大概猜到了信的内容。他刚才就想过,欧阳剑平临终前一定把子衿的事也托付给了师母,但是子衿和她却并不相熟,证明只有一种可能,韩政骗了她,隐瞒了他一直留下了子衿的事实。他把手覆在她攥着平安锁的手指上,“没必要改变称呼,就叫他爸爸就好,这么多年…我想他对你的爱不是假的。”

“他说...他对她也是有感情的,我妈妈。”子衿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怕李智博听了以后生气,其实信上写得是更直白的“我不比任何人少爱她”,她刻意模糊了这一点,“妈妈...对他很好,他说自己恩将仇报,九泉之下没有办法面对她,但是不后悔这么做。“

韩政留下子衿是有原因的。欧阳剑平的信没有送出,还没等得及退回到她的手里她已经与世长辞了。此时无论是欧阳剑平还是李仲青都彻底死去了,组织上不可能再允许以她的名义往国外发信。临终前她把子衿托付给了韩政,遗书里也提到了要等她再大一些,帮忙送回到她亲生父亲的身边。

刚开始是子衿身体不好,韩政想再留几年,作为一个医生和监护人就慢慢帮她调养,可到她牙牙学语叫他爸爸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希望李智博来接走她了。他想到欧阳剑平拼死生出的这个女儿被他凭一己私情留下,内心惶恐不安,后来又尝试了联系几次,可他的信件不是被组织卡住就是无人签收。每次信件一发出,他又是期盼着能收到李智博的回信又是害怕,收到退信反而是他心里最安宁的时刻。

他为了说服自己,把李智博,子衿的亲生父亲想象成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想象是他放任了欧阳剑平做了如此荒唐的选择,想象他在她疑似自杀后没有任何举措,一个人去往了英国逍遥自在。只有这样想象,他心里才好过一点。

欧阳剑平把子衿的未来安排得很好,可是她漏算了一步,没有想过也有人像她爱着李智博一样爱着她。那个人把没有办法离开一个有着她的血脉,叫他爸爸的小女孩。

韩政的父母去世得早,家境非常不好,在军校的时候欧阳仲文便是最关照他的老师,是老师出钱支撑了他的学业,对他百般关照,在他心里欧阳仲文对他亦师亦父。因为他没有家人,那年寒假欧阳仲文甚至邀请他到了自己家里过年,他本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看到的却是里里外外都是一个比他年纪小了不少的姑娘在操持。

“我母亲去世得早,我爸爸的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当然要为他多考虑一些。”欧阳剑平在帮父亲写拜年帖,旁边的礼金和年礼已经理得井井有条。欧阳仲文的毛笔对她来说都有些太重了,她拿着的时候手却一点都不抖,神态成熟冷静,只有抬起头笑的时候才有一两分孩子的稚气,“晚上我给你们包饺子吃。”

欧阳剑平看出了韩政的局促,包饺子的时候好心地故意缓和气氛,捏着饺子皮包出花样给他看:“这个是青蛙...那个是小金鱼,像不像?”他只是低头嗯嗯着,不敢多说一个字,怕惹了她讨厌,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擀着皮,希望欧阳教授早一些回来。

包好的饺子迟迟不能下锅,因为欧阳剑平说要等父亲回来才可以吃。

他们等到了半夜,只在十二点的时候等来了一个电话,欧阳仲文说他在外面有事不回来了,让她早点睡下。韩政看到欧阳剑平接完电话就偷偷走进了洗手间,呆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也没有出来。他其实听到她哭了,通过刚才她和父亲的对话也大概猜出来了她之所以会难过的原因。

他敲敲门,欧阳剑平的语气有点慌乱:“马上就好。”她出来以后看到他等在门外,好像有话想对她说的样子。

“这个。”韩政慌乱到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从口袋里拿出了欧阳仲文给他所有用作下个学期补助的钱,拍到她手里,“拿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

“不,我不能要你的钱...”欧阳剑平赶紧还给他,用手背擦泪,”我...我没事,我爸他今天只是有一点工作,明天一早就回来了...“她的语气非常犹豫,很显然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拿着。”他像是觉得那钱烫手,怕她再还给自己,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夺门而逃,从此再也没有去过欧阳家。钱当然是欧阳仲文又给了他,他从那时他就希望她以后过得很好,至少有一个从来不会抛下她出去找外室,让她一个人过年的丈夫。

可二十年后重逢告诉他,她没有那样美好的未来,她已经得了重病,怀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的孩子,还疯到说要生下来。他觉得她简直被下降头了,骂她说如果老师在世绝不可能让她做出这样的事,她这样做对得起谁。“我的先生,他是我的一切。”她泪眼婆娑地说。

欧阳剑平还是对他很好,虽然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那位李智博,但是甚至在重病期间还变卖了一些古董首饰,帮他开了一间诊所,街坊四邻能帮忙的都会出手帮忙。她执意所有能自己做的工作都要自己做,绝不让他躲在她身上费心,病情上也不肯多给他添一点麻烦,甚至有一夜一个人忍着病痛开车去了医院也没有叫醒他。韩政明白,这既是她对他的关照,其实也是疏离。

欧阳剑平对他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从子衿的名字就能明白。韩政知道她最后一段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所以他甚至为她的自杀而高兴。在太平间,他第一次握着她已经变得冰冷的的手,认真地发誓说他会照顾好子衿。

之前十几年所有的隐瞒还都可以用联系不到李智博和发信被阻拦推脱,但在生离死别时总该坦诚。子衿去英国前,最后一次在监狱里见到父亲时,韩政是想说出来的,可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那年独自一人过春节的欧阳剑平。她的女儿,居然已经和他第一次遇到她时一样大了。

这个李智博生死未定,愿不愿意认这个女儿更是不得而知,为什么要让她抱无端的希望呢。

“可是,子衿,如果一辈子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我无法面对我的老师和你的母亲。她昨日在梦里告诉我说你爸爸一直在等待着你,不希望我一错再错,我想这辈子的事情终究要在这辈子解决。我不知道这封信最终会去向何方,就算你看不到,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子衿拿着手里的平安锁,不敢看向李智博,他虚弱而疲倦地笑笑:“子衿,我说过,你妈妈...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摸了下她的头,“对不起,我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如果你不情愿...我们,我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

这么多的阴差阳错,他在她的生命里缺席了太久,不能一下子就要求她接受自己这个父亲。

“伯伯!”子衿脱口而出打断了他,自己都被这个反应吓到。李智博反而如释重负,轻轻应答,她故意避而不谈,一遍一遍地强调,“伯伯,我们先把奶奶送走吧?”

“哦...好。”他尽管有这个预期,还是非常低落,重复了一遍,“好。”

子衿不愿意来了,只是偶尔去托人报一个信说她一切都好,所以经常剩李智博一个人呆在病房里。他没事的时候就时常看着欧阳剑平写下的那封信,试图更深地理解里面的遣词造句。他这次没有急于去寻找失踪的女儿,他知道她需要时间,他也需要,所以总是静静地陪伴着师母,她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偶尔也能答非所问地和他聊上两句欧阳剑平的过往了,一日突然喃喃:“剑平...她很疼啊。”

“十八年的长痛和两年的短痛,这还真不好选。”李智博知道她听不懂,就自顾自地喃喃,学着她的语气笑他自己,“智博也一直很疼啊。”

相比逝者的感受,他更担心子衿的反应。在看到这样白纸黑字的证据之前,李智博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好的伯父,甚至父亲。可当他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这么大的姑娘的父亲时,不安感瞬间席卷而来,回想到他所做的不过是一些经济上的支援,甚至没有像对待高晓知那样关心过。

日后要怎样补偿,才能补偿回这十八年的缺失啊。

“韩政...”李智博轻轻念了他的名字,笑了。说一点不怪他绝对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也养育他的女儿到了这么大,虽然没有护她大富大贵,但看得出来也是竭尽所能了。他已经年过五十了,突然成为了父亲,还是他和他此生挚爱的女儿的父亲,压力远大于喜悦。

时间永远在推着他往前走,并没有给他那么长的痊愈期,还有不到一周子衿就要开学了,他必须回到英国去了。他看看日历,今天是子衿的生日,他们父女俩的生日居然只差了两天,从今天过后,她就成年了,是大姑娘了。

“走吧。”李智博打电话叫了她来,“和伯伯一起出去逛一逛。”

子衿原本以为只是去哪个饭店或者公园,没想到他带她坐上了飞机,去了上海。两个人一路都没有什么话,她对于外滩的繁华和租界里的洋房别墅没有什么感情,他却看的亲切。走到一处布满藤蔓的废弃别墅前,拿出了一把生了锈的钥匙,门居然开了。

他笑笑:“也只是试试,倒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连锁都没有换。”

欧阳剑平在香港“自杀”后,他很快就离开了上海,但这房子是她留给他的遗产之一。走的时候半是托付半是赠送交由朋友照看着,可是那朋友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看起来房子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他从来没想过还会回来,更没想过会带着女儿回来。

所有东西都收走了,但是还留着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书房的桌子上搭着一块小小的白布,还有一个蒲团草草放在地上,他受了伤不是很方便,还是手撑着地跪了上去,似乎是望着桌子的上端。

子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和牌位的。

重病的欧阳剑平曾经就这样跪在这个蒲团上,在相同的位置,为女儿诵经。李智博当时只是以为她在超度童童,现在却突然明白她也是在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子衿祈福吧。李智博发着愣,没注意到子衿已经陪他跪在一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很虔诚的样子。

她不太懂什么经文,只会背一点金刚经,就反过来倒过去地念,李智博听出来了,强颜欢笑说:“我只是站累了才跪一下,怎么突然对着书桌拜起来了?有这个需要的话,我们还来得及去一趟静安寺。”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没有那么多钱去组织春游,就带我们这些学生去破庙里玩。我当时调皮,在后山用泥巴捏了一个泥人摆了进去,不知道怎么的以讹传讹,同学们居然都信了这是能保佑大家的菩萨,引得很多人去拜。”她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平静地讲述,“我觉得他们好笑。从那时我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神。信不信拜不拜都不要紧,只要让自己心安就好了。”

“我原本以为子衿会比较忌讳这些,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倒是看得比我还透彻。”他假装自愧不如,“如果是这样,愿不愿意去和我一起做一件事?”

去的是墓地。在公墓的一角有一块大理石雕刻的墓碑,尺寸比旁边的小了些许,上面用熟悉的小楷写着李智博欧阳剑平之女,墓志铭只有四个字:与你同在。

这是子衿的姐姐的墓地。

旁边的青草已经长到李智博的膝盖了,但是因为避开人群无人践踏,也开了许多的小野花,子衿蹲下伸手去拔掉杂草。他拦住了她:“不急,先送妈妈回家吧。”

一辆黑色的车子悄然停在了他们身后,他轻轻拉开了车门,子衿已经知道那块红布下面覆盖着的是什么了。李智博说:“在安葬童童的时候,你妈妈对我说过,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她都想葬在这里,和女儿永远在一起。我想,我们是应该完成她的心愿的。”他原本担心子衿会像上次一样反应过激,没想到她直接推开他和旁边的工作人员拿起了铁锹。

李智博谢过了墓地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想自己来,也拿起了铁锹。子衿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锹一锹地挖土,早上下过雨,土地还很湿,他的长衫和她的洋装上都是泥点,两个人从来没有弄得这么脏过。直到挖到不能再深了,两个人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包裹在红布下的骨灰盒放在里面。

“现在,你总不用再担心了吧。”他突然笑着喃喃,“不会再疼了,我们都...不会再疼了。”

李智博的手轻轻抚过,像是温柔地穿过了她的发丝,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在他刚准备把第一锹土盖在上面的时候,子衿慢慢地蹲下,把口袋里的那个小小的平安锁放在最上面。他看到以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捡了起来,拍拍上面的土,重新交回到子衿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妈妈希望你留下这个。”

子衿思忖了片刻,点点头,拍掉了手中的泥土,很珍惜地收好。

他本来打算订做一个全世界最美的墓碑送给欧阳剑平,墓志铭用华丽的辞藻来描绘她的一生,可后来只是一块白玉制成的石料,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就靠在女儿的墓碑旁边。子衿不解其意:“总要写上名字和生平卒年的。”

“这块墓其实不止是一个人的,不写的话,凡是心中所思所想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祭奠。”李智博温柔地解释,他也不打算瞒着子衿了,“剑平,麻烦在那边也代替我向剑明道歉,他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么多年也许都是我误会了他,没有像你一样照顾好他。还有子衿的爸爸,韩政先生,也替我问好,告诉他不必自责,我很感谢他这么多年让子衿平安长大,你在这边种种未了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这个墓碑就像她做的那个陶俑,信与不信,拜与不拜,只在于心。

“妈,谢谢您。”子衿也看着那块墓碑说,“对不起,是我让您那么疼...不得不付出那么多。那边有姐姐陪您,从今天开始,就换我来照顾爸爸了,您放心吧。”

李智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她在说的是韩政,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子衿站了起来他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采了很多旁边的小野花,手很巧地编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花圈,放在墓碑前。他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平安锁挂在了脖子上,可惜还是有些被弄脏了。李智博拿出自己的手帕想轻轻为她擦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轻轻拥她在怀里。

子衿想起上次哭也是在墓地,也是因为李智博,也是在欧阳剑平的面前,却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心境。她有家了,面前的就是她真正的父亲,她的母亲不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幻影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和父亲一直等了十八年才等到了今天。

从墓园的出来的时候又下雨了。子衿怕李智博没有痊愈说可以叫车回去,他看了眼天空上的云,说反正路程不远,偶尔也想在雨里走一走。他笑了:“淋湿一点也没关系,我们本就刚从海洋湖泊里走出来。”父女俩的手一直牢牢地牵着,雨水冲刷掉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灰尘泥土。

从此以后,他们都再没有梦到任何人坠入水中。


【尾声】

湛阳的爱明媚而热烈,治愈了子衿很多关于童年的缺失,他们相爱三年后准备结婚。

子衿曾经是最不喜欢这种高门大院的,可现在也不可免俗地陷了进去,幸好未婚夫完全没有那些富家子弟的毛病。她是爱自由的人,所以湛阳为她免掉了很多繁文缛节,包括婚礼。两个人计划用举行婚礼的钱去世界各地旅游,她纠正他:“不是旅游,我是要对那些语言做调查,也是为我的博士论文做准备。”

湛阳觉得可爱,他总是觉得他的小语言学家说什么都是对的,就算那些枯燥的词根文义他也能听得津津有味,自然如鸡啄米一样点头。马云飞对子衿完全没有意见,但偷偷骂过某个老家伙,担心把他的小儿媳妇也带成了书呆子。可架不住高寒也喜欢,现在连逛街都要带上子衿,好像要把欧阳剑平欠她的那些姐妹时光都从她女儿那里补回来似的,丝毫不顾及她们有三十岁的年龄差。

“我这么快就要做岳父了?”李智博听说他们要订婚的时候语气是很不高兴的,高家所有人都说他是装的,可子衿觉得不像,她了解她爸的心情。订婚宴上如果不是湛阳聪明,拿着他们俩的平安锁说是上天注定让他想到了欧阳剑平,他才不会这么快松口。

剑平,你若在场,也一定是高兴的吧,

可大概爸爸对女儿都是这样不舍得的,更不用说子衿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他更是宠到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他们订完婚李智博还左担心右担心的,怕女儿以后在他老朋友家受欺负。先是问了晓知对她好不好,又是叮嘱了结婚以后一定不要信马云飞高寒的糖衣炮弹,哪怕是他们嘴里一个词让她不舒服了也要和爸爸讲,更不要立刻要孩子,怀孕生子不仅很辛苦,也会影响她的学业和语言学的研究。

“当然很好啊,晓知是最直心肠的女孩了,昨天还送了我一幅画呢,画的可漂亮了。”子衿假装不明白他为什么担忧这么多,笑着说,“爸,你怎么什么事情都想的那么多啊?你把叔叔阿姨都想成什么人了,那可是你的老战友们啊。不过湛阳还真的提过,说这两年肯定是不能要的,我们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的。”

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问了,李智博才坐在了书房座椅上,一边假装毫不在意地翻书一边推推眼镜:“好吧。不过你要知道,这可全都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啊。”

子衿帮他按摩着肩膀,带着些撒娇的语气:“知道啦,老夫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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