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假酒的李欧文/爱怎么写怎么写就是玩儿

溺水(六)(长篇,完结)

子衿第二天一早就听说高晓知的爸爸回来了,李智博怕陌生人这么多子衿会觉得拘束,就说可以不用出来问好,呆在房间里玩就可以。他还提前帮她搬到了他的房子,这样方便她吃饭也可以不用同席,一个人想吃什么吃什么。她巴不得清净,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路上偷看到了那个男子见到李智博后立刻跑下了车,很热情地拍了下他的背,打得他猛地弯下了腰,好像还因此被高寒斥责了。还有一个人看不清楚,可能是随行秘书,或是他昨天提到的他们的儿子?她也没有兴趣,就拉下了遮光帘。

一同回来的马湛阳和李智博已经很久没见了,他很喜欢这位伯父,向来和他亲热。席间有马云飞和孩子在,他和高寒之间的气氛也就远没有前天那样尴尬,举杯相谈甚欢,像是都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一样。李智博之所以没有走其实就是在等马云飞回来,他想确认自己最好的兄弟是怎么想的,如果也是不支持他再对这些前尘往事追究,那他也许确实要放下自己之前的猜想了。

对于子衿的未来,他这些天已经想好了:就算她不是自己的女儿,他也想和她商量一下,是否能认自己为义父,这对他会是很大的一个慰藉。对这个提议他又说不出口,人家是有自己的亲生父母的,马上也要成年了,就凭他给的那点钱就想让人家当自己女儿,这未免太像买卖。他怕子衿会以为他这么久对她的好都是另有所图。

“什么小女孩?”马云飞听到高寒说他这次是带了个人来的,倒是饶有兴趣,“不请她一起用午饭太不周到了,要不让湛阳去替我们请一请?”

“她应该吃过了,再说我们在这边说话,又何必让孩子拘束。”李智博压住了已经站起来的湛阳的手,看向已经早早吃完了的他,“你也不用等在这里听我们这些大人讲些无聊的话,去玩吧。”

“那伯伯我在靶场等您。”是刚才说好的。马云飞从小便带儿子打靶,既是为了在平安年代也练习枪术,又是为了传承家学。李智博在瑞士的时候也会一起,他虽然在搏斗方面不太擅长,但步枪狙击的话水平其实不相上下,经常会和马云飞比试一番,也是湛阳最爱看的。

李智博今天不打算打,他刚处理过欧阳剑明的事没多久,心里没有一点阴影是不可能的。他也是想找个安静的机会对马云飞提子衿的事,可是上次有些被高寒打击到了,这让他不敢再轻易对别人吐露,怕他也会说这是自己的臆想,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马云飞还以为他是在惦记着带来的那个小女孩,有点奇怪,又觉得大哥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却也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问,只能避开孩子去枪械房里找他,含糊地说:“现在总可以谈了吧?”

“如果我说,我想说的事和欧阳,和你们眼里的一个死人有关,你会觉得奇怪吗?”李智博一边不断拆分组装着一支手枪,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在欧阳剑平自杀后,几乎从来没有如此直截了当地提起过她的名字,“说实在的,十八年了,她就算当年没有在香港自杀,我想也有很大可能...其实没有追下去的必要了。可我现在可能找到了些线索,或者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证据,高寒对这件事没有持很乐观的看法。”

时间太久了,他也太累了,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样有勇气去继续面对这件事。

马云飞立刻意识到了他看起来有些消沉的原因,摇摇头:“你如果认为值得,那就值得去追,至少会少一点遗憾,不用太在乎别人的评判,包括我们。关于欧阳的事...我前些年也有些不能感同身受你的一些反应,但是一旦把我带入成你,把高寒带入成欧阳,一下子就能理解了。”

李智博听后原原本本地把对高寒说的那些,又一字不落地对马云飞讲了一遍,直到他拿出了那张照片。马云飞对欧阳剑平的自杀的阴影其实没有他和高寒那么大,所以更能客观地去仔细看那张照片,而不像高寒一样只是在情绪激愤下的匆匆一瞥。李智博皱着眉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判断。

“说实话...智博,我对她没有那么了解,仅凭这张照片,我只能说它和我记忆中的欧阳不违背。”马云飞坦诚地说,“但是你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你觉得是,这就很有可能是,感觉这个东西骗不了人。”

“所以,我想去北京调查。我托人查了一下子衿的资料,她出生时住的那条街和那套房子已经拆迁了,已经十八年过去了,很可能找不到之前见过她母亲的人了。但只要发生过的事情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费一些功夫也是值得的。”

“我想见一见这个子衿。”马云飞立刻说。

子衿刚才在楼上听到了连续的枪声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慌忙跑下楼去,得到管家告知是他们在打靶以后才放心下来。她站在院子里踮脚顺着枪声方向看去,什么都看不到,刚想回去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跑来。她以为是路过或者赶着去办事的工作人员,没想到他停在了院门口,跑得脸色绯红,撑着栏杆叫住了她:“嗨!”

她见他身着风衣,高而清瘦,面孔更是天然的风流帅气,有这样气质的人一定不是佣人。她吃不准是谁,轻轻挥了下手,也礼貌的温柔地轻声笑说:“嗨。”

“请问是子衿小姐吧?李伯伯和我爸想邀请你去靶场,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马湛阳微微鞠躬,绅士地问,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起来刚才忘了自我介绍,“李伯伯是我父母最好的朋友,你叫我湛阳就可以了。”

“高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那我就斗胆叫您的名字了。不好让两位先生等急了,我们走吧。”子衿知道了他是谁,也鞠了一躬,但是丝毫不清楚自己说错了他的姓,她以为高晓知姓高所以她哥就一定也姓高了,没有仔细想。马湛阳怕加深她的局促所以也没有纠正,挠挠头:“什么您您的,可千万别那么客气,你是李伯伯的学生吗?我想我们是同辈吧。”

她怕他像自己妹妹一样误会她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很想说自己只是李智博的普通学生,但是看着他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就没有办法撒谎:“算是吧...不过我在剑桥读的是语言学,他教的是化学,所以只算是资助我的学业和生活而已。”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湛阳感叹道:“我太蠢了,是被剑桥大学拒了才在慕尼黑大学读的书。而且大概是因为读的工程系的关系,我在那边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你绝对担得起‘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听了她的回答丝毫没有多想她和李智博的关系,笑得阳光又真诚,眼睛里全都是真心,甚至还用了她名字的出处夸奖他,“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篇《郑风》,我想,你说不定也知道我名字的出处。”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不错的话,也许是《小雅·湛露》。”子衿在国内接受过最传统的学堂教育,记性又好,这些当然是信手拈来,他愿意听的话她可以站在这儿背一天。她想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虽然都是出自诗经,但是内容却大相径庭,她的是描述的女子思念心上人,他的却是富贵无量的清秋夜宴图,算是冥冥中的宿命。

马湛阳装作有些愤慨地说:“我真希望你和我那个白痴妹妹换一下,她画的那些西洋画我实在夸不出来哪里好。”

“这样在背后说晓知不太好吧?我可是很喜欢她的画的。”子衿其实在心里笑了,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李智博和马云飞远远就看到两个人谈笑着过来。马云飞看到子衿后和每个认识欧阳剑平的人一样震惊,但怕引起两个孩子的怀疑,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给了热络的儿子半真半假的一巴掌:“臭小子。对不起啊子衿,我们家这个马湛阳不知道和谁学的,一见到漂亮女孩就油嘴滑舌的,叔叔替你揍他。”

“还不是和你学的。”李智博在一旁装作绷着脸,“人家孩子可比你年轻时候稳重多了,我是见证人。”

子衿知道了自己刚才叫错了他的姓氏,立刻红着脸摆手说没有没有,尴尬地瞟了一眼他当做道歉,他又对她咧嘴笑了。刚才子衿见到湛阳的前五秒是觉得这个人好帅,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她甚至不太敢说话,可他一笑起来那副居高临下的光辉就破灭了,变成了就像他名字一样的和煦的眼光。现在笑得有点过于开心了,甚至透露着几分...傻乎乎的气质,想让她踮脚揪揪他的头发。

他得到爸爸眼神的默许以后立刻教她去打靶,体贴地帮她调整枪支。子衿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见到湛阳如此亲切以后立刻和他玩成一片了。射击需要戴隔音耳机,所以她没有听到马云飞对李智博说:“既然和欧阳有关,再难也该试一试。我也会再去和高寒谈一谈,仔细问一下欧阳在北京有没有什么关系,希望她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吧。”

李智博感激地拍了一下马云飞的手臂。这是他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动过回国的念头,自然也没有做过相应的准备。他和国内有业务往来,所以以投资商人的身份回去是最妥当的,吃住行方面也不必担心,关键是对现在的局势他了解得不像以往那么多,心里有些没底,涉及到安全问题是要谨慎再谨慎的,尤其是带着子衿。

还有一个问题是要怎么告诉子衿这件事,他知道这孩子已经听到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可是还是不想让她有太多的心理压力。但是一旦做出回国的决定,意味着势必要对她坦诚才能让他的调查顺利的进行。

李智博想瞒,随便编个理由糊弄她,就像对她瞒住欧阳剑明的死讯一样,觉得她不应该掺和进这么复杂的事情里,等有确凿结果了在合适的时机和她谈也不迟。最后还是马云飞提醒了他,说他想查的人是她的母亲,子衿理应有知情权的。他实在说不口怀疑她是自己的女儿,只是说他怀疑欧阳剑平与她母亲有关,通过那支钢笔。

“也许是她的好友或者亲戚,我不确定,但是回国去问一下总是不多的,我希望子衿能陪着我。”他真诚地说。

“伯父...”子衿听到他居然对自己讲明了这件事,本来也想委婉一些提醒的,但听到李智博说要带她回中国以后还是立刻说,“其实,我应该不可能和欧阳女士有什么关系的,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很多,我有一个朋友...”

李智博打断了她:“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都见过,更何况你和她并没有那么像,这不是我要回去的主要原因。而且我好奇我妻子失踪的原因,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生死和你母亲的身份吗?我有能力帮你调查出这些,我们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才对。”

这个戳中了子衿的心声,她好奇,而且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李智博的人脉和财力对于她探究身世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可他再怎么说,于自己的家庭来说始终是一个外人,帮助外人来查自己的父母,怎么想也有点不孝不义。

可他是李智博。

“我不会在那里查一辈子,一旦有证据告诉她们没有关系,我会立刻回到英国,绝不耽搁。”他保证道,“子衿,你就当回家探亲一趟,想见朋友或亲戚都可以,我会给你提供足够的支持,能自己做到的事情绝不轻易打扰你,可以吗?”

子衿知道自己说不可以也没用,只能同意了。

“乖孩子。”李智博微笑道,“好了,别想那么多。最近听说有百老汇的剧团来这边演出,今晚我可以带你去看音乐剧。不忙的话,七点左右在回廊等我吧?”

子衿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李智博的这句“乖孩子”才肯同意的,只要他还能这样叫她,她愿意答应他所说的任何事情,她在心里悄悄期盼着晚上的到来。因为打靶的缘故,她的手脚其实还有点痛,她不习惯后坐力,站得也太久,但还是早早就洗漱梳妆准备赴约。她的射击的精度居然非常高,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打出了好几个十环。湛阳说她再练习下去的话,恐怕很快就能破了他们的记录,她觉得他一定是在哄自己玩。

李智博说七点左右去门厅,她六点就收拾好了,也不敢吃东西,坐在沙发上等着时间的到来,一到六点五十就立刻跳起来拿着小挎包跑出去,乖乖地等在回廊。十二月的瑞士冷得发抖,她为了不失约连客厅都不敢进,可是她一直等到七点半,那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她有些失望,还是遇到了马云飞从外面回来看到她,惊讶地说:“你李伯伯接到了一个工作上的电话,一个小时前已经走了。”

“嗯...”子衿听到以后瞬间久低落下来了,“谢谢叔叔,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李伯伯回来的话您告诉他我回去了就行。”她原本是不怕别人失约的,刚去英国的时候受了多少欺负挨了多少白眼,她心里也没有委屈过,今天突然有些难过。

“说什么傻话,外面那么冷,快进来啊!”他推着她进去,把她摁在壁炉边,“你要是感冒了他肯定要冲我发火。高寒,让厨房热一碗南瓜粥!”他对着厨房的方向喊道。

子衿本来确实是有些咳嗽,可不敢劳动他们,赶紧说:“没关系的!我想厨师应该帮我准备了晚餐,我回去用就可以了,不打扰您休息了。”她被吓到了,咳嗽得更厉害了,脸也红了。

湛阳在旁边凑过来见她执意要走有点不舍:“子衿留下吃饭吧,我妈今天做了中餐,忙了一下午呢,你喜欢吃川菜吗?”

子衿觉得今天是他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李智博又不在,她自己一个人在人家家里实在是不合适,可他们父子俩实在太热情了,她又狠不下心拒绝,只能点点头。最后还是高寒来了:“感冒了不能吃那么辣的。觉得不自在的话当然想走就走,舒服就好。”

“不是不自在的,只是想既然晚上不出去的话,赶紧吃完晚饭还能读会书。谢谢阿姨。”她乖巧地说,准备离开。但是高寒拿了温水和感冒药,她说必须要吃完药预防着感冒才可以走,她看着子衿先喝完了药,又递给她了一小盅南瓜粥。刚吃完药嘴里发苦,现在喝这样的粥又甜蜜又温暖,她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盅。马云飞有点得意:“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爱吃这个。”

“哎?”马湛阳有点不解,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知道一个陌生小女孩的口味。

“马云飞。”高寒赶紧转移了话题,“好了,不要一个人在风里走,我叫司机送你。”

等司机到了外面,高寒一家送子衿到了门厅,结果一出门就遇到匆匆回来的李智博,他呼吸有些急促,一看就是跑着来的,肩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对不起对不起,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幸好还能赶得及入场,走吧子衿。”

还没等子衿答应,高寒就打断了:“博士,她有点感冒,刚吃了些药和维生素,还是回去比较好。“

“啊,那确实必须赶紧回床上休息。”他征询着子衿的意见,“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好吗?”

子衿本来以为他失约了有点低落,见他来了又立刻欢欣鼓舞起来,现在眼看去不了了又把心扔了下去。可是生病了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只能乖乖地由他带着回到房间。确实是等他的时候冻着了,刚回到被子里躺了十分钟就发起了低烧,虽然她没有告诉李智博感冒的原因,但是他猜到了怎么回事。“以后不管我说了什么,永远是你自己的身体要紧,不要委屈了自己,好吗?”

“嗯。就是变天了,在靶场又吹了会儿风,伯父你工作辛苦了,别为我担心了。”

“很想看演出吗?”他察觉到她有点难过,温声问。她赶紧摇摇头,其实演出不重要,她只是很想和他一起出去,去哪里都可以。他却好像没有看透她的想法,隔着被子温柔地拍了下她,然后走到窗前帮她拉开窗帘,关上了灯,自己出门去了。子衿本以为他走了,可是二十分钟过后,突然听到声响,窗外绽了大朵大朵的礼花。以她躺在床上的这个角度,刚刚好能看到礼花的全景,可见就是连燃放的距离和位置他都是精心算过的。

礼花放了多久,子衿就悄悄哭了多久,这是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做到这种事情,无关钱财,他就是疼她宠她,愿意为她费心思。但是这样的温柔也让她害怕,害怕他去了中国查出来了自己不是他的女儿,那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也怕查出来家人的过往若是十分不堪,会让她难过,更怕死去的父母因为她在心里把另外一个人视作父亲而灵魂难安。

这样的日子,如果永远不会停就好了。

“伯伯好疼子衿啊。”李智博放的烟花在主楼也能看到,湛阳由衷地感叹,“我知道他对晓知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对子衿好像更不一样,就像对自己亲女儿一样。“

“你猜猜是为什么?”马云飞反问道。

“因为子衿值得去喜欢吧。爸你说过,李伯伯是大学问家,见多识广人品也好,让我们兄妹几个都要多听他的话,他都这样疼爱子衿,证明子衿肯定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坦荡地说。高寒听到后有些惭愧,她远不如儿子那般纯良,对这个女孩的戒备证明也没有给李智博足够的信任。

马云飞认真地说:“以后,把子衿也当做妹妹吧。”

两日后李智博就准备带着子衿回英国了,收拾安排一下就准备先飞往香港再转机去北京。在那夜的烟花后她明显有些低落焦虑,只能推脱是感冒一直没有好,他注意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她。他本意是想让她开心的,没想到对于这个敏感的孩子而言却适得其反了。

不过有一件事让他非常惊喜,是走前马云飞突然过来说:“高寒让我告诉你说,关于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她那天没有仔细看,昨天去翻了一下老相簿。找到了这个。“

是一张几百人的合照,上面写着中央军校27级学生合照,也是军校第一届学生的合照,李智博也在上面,所以他很熟悉这张照片。那时无论是她还是马云飞都还没有入学,欧阳剑平也是要等到两年后才进校,难为她是怎么找到的这样的老照片。“欧阳教授,你肯定熟悉的。”马云飞指了一下前排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当然知道,这是欧阳剑平的父亲他的岳父,只教了一年书便高升了,然后手指稍微移向一排后的一个人,“这个人...你觉得是不是有些像那张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像,但是两张照片的跨度至少有二十年,李智博也无法断定,只能紧紧地抓住这张老照片。他记得拍照的时候是按院系站的,这个人离欧阳教授很近,如果韩政是他的学生的话...那也就很有可能认识欧阳剑平,这也许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他既对有新的证据惊喜,又高兴于高寒肯如此帮他,就证明放下了当时的芥蒂。

“昨天高寒找了一夜以前的东西,可能也就这个能帮上一点忙了。”马云飞的语气有些淡淡的骄傲。

李智博把照片翻了过来,背面印着的是所有教师的姓名,他看到了“欧阳仲文”四个字。他们所有人一般都是尊称他为欧阳教授或者欧阳将军的,很少会想他的名字是什么。他原本是记得岳父的名字的,可十八年来早就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了,突然被刺激到,喃喃:“欧阳...仲文?”

李仲青这三个字,是她用了她父母的名字和她丈夫的姓氏组合而成的,他几乎已经肯定。

“怎么了?”马云飞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的关窍。

“没什么。只是回中国的行程,可能要快一点了。”李智博像是自言自语。这些猜测告诉任何人都没用的,再多的暗示和猜想也全都不是这个女人是欧阳剑平的直接线索,必须马上回国才查得到。他着急,所以天刚擦亮就带着子衿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和高寒马云飞道别。

李智博年纪大了醒的比较早,就让人提前把车开到子衿房间楼下等待出发,湛阳在练习投篮,看到他的车便跑了过来,怀里还抱着篮球,有点遗憾地说:“伯父这么快就走了吗。您下次什么时候来,元旦吗?”

“元旦可没几天了。我要带子衿回家探亲,肯定要春节后了,慢的话也许就要春天了。”他见他大冬天清晨还在运动,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衫,把手伸出车窗捏了下他的袖口,疼爱地说:“冷不冷啊。”

“不冷,我皮实着呢。”他笑道,但还是没忍住提醒道,“还有一件事,上次我给您的工程设计那套报告...”

他这些天一直挂念着欧阳剑平的事,确实是忘记了他请自己帮忙修改过功课:“啊,对不起啊孩子!我都帮你看过了,写的非常好,我年轻的时候肯定达不到这样的水平。只是以我现在的眼光看,还可以稍微扩充一下,修改后的版本我落在英国了,今天回去以后会马上传真给你!我太抱歉了,会耽误你的事情吗?我认识你的教授,可以找他谈一下说是我的问题。”

“没有没有,谢谢伯伯!不着急的,圣诞假期后才要的。”

子衿已经收拾好下楼了,看到他们聊得开心,就一直站在边上默默等待着。湛阳看到她又灿烂一笑,她刚才就在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提醒了,拿出放在包里的小手帕递给她:“擦一擦汗吧,干净的。”瑞士本身纬度就高,他大冬天的一早就打篮球,实在是怕他感冒。

“谢谢。”湛阳有点担心是她嫌弃自己,接过以后赶紧胡乱往脸上抹了几下,他怕她嫌弃他,不还也不是还也不是。子衿看出来了他的犹豫,赶紧说:“没关系,我行李箱里还有一条的!”

“那下次见面再赔给你。”他坦诚而真切地说,“子衿妹妹,这几天我已经帮你看好圣诞礼物了,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买下你就要走了,还要回中国。不过我会让人帮你送到剑桥去的,你回来以后一定写信告诉我喜不喜欢。”

“马上还是你子衿妹妹的生日,所以我还要替她多要一份生日礼物。”李智博补充道,然后才装作恍然想起,“什么?怎么就瞒着我叫起妹妹了,肯定又是你爸教给你的,这个马云飞。”

子衿没有收到过任何节日生日礼物,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妹妹,又是害羞又是感动,最后只能低头说了句:“不用这么客气的。”然后匆匆就钻进了车里,但是最后见他一直在看自己,还是笑着对他摆摆手:“拜拜。”

“哦,拜拜...拜拜。”这次终于换马湛阳有点慌乱了。子衿看到他匆匆忙忙又跑到了球场,对着篮筐猛投了好几次,果然次次都中了,然后赶紧转头看向他们的车。她知道他故意想在他们面前耍帅,觉得幼稚,扭过头去不肯看,李智博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儿子如果还在,他现在也许已经当爷爷了。

回国的飞机订在了下周,在香港转一次机,子衿不担心这些安排,总有人会为李智博操心。她眼见他已经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担心的是回国以后的事情。她想知道他要怎么查欧阳剑平的事情,但又不好意思问,没想到他自己倒是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是在去香港的飞机上。

李智博告诉她,第一步,他打算从她的母亲的人际关系下手,走访她可能的朋友或是街坊邻居,如果从这里没有收获的话第二步就只能去查一下她父亲的工作情况。第三步是查档案,医院,民政局登记处,殡仪馆就算没有照片也总会有些痕迹,总会有发现。“你也许不相信,我怀疑我和你爸爸是当年在中央军校的同学,只是我记忆力实在不好,忘记是否见过他了。”他想了一想,还是说,“不谦虚地说,在我们那个年代能考入军校的一定是有能力的,子衿应该为他骄傲。”

“其实我不太清楚,军校里都是做什么的?”她半躺在航空座椅上,缩在毛毯里只露出一个头,好奇地问,不是不想知道自己父亲之前的经历的。

“呃,这个可有些难解释,每个专业甚至每个人,接受到的教育都是不同的,所以我也不能胡乱推测。”他思忖了片刻,“基础的话,我在里面学了拆弹电讯,以及一些射击格斗的技术,当然,还有一些时到今日都不能说的保密内容。想来你爸爸接受的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他肯定不是啦。”子衿提起父亲就又是自责又是低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现在一定死了。”

李智博本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两个人隔了一个走道,看到她的神情后解开安全带,轻轻侧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全都交给我。”

来到北京后他言出必行,真的原原本本地照着自己的思路去调查了她母亲的情况。李智博在国外太久了,在这里没有人认得他是谁,他再是一个灵活机变的人,也为这些年所有好的坏的变化而惊喜和不安。他已年迈,很多往年的故友和合作伙伴甚至已经去世,这为行事带来的许多的阻碍。子衿带着他去了她生长的胡同杂院,那里本来就小,现在更是已经拆迁,二十年了,以前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见过她母亲的人。

档案也是干干净净,能查到当时确实是有一位李仲青,但是很快就去世了,总共在这里停留了两年多一点,唯一的身份便是韩政的妻子。在妻子去世后,韩政经营过一家小诊所,一个人拉扯着女儿长大,没有再婚,三年前入狱,原因不明,因为很可能这不是真名。

“太干净了。”这反而引起了李智博的怀疑,他每一晚都在酒店房间里翻阅着这些材料,试图从里找出来任何漏洞,可是什么都没有。子衿想住在以前的家里,被他拒绝了,说现在形势不明朗,说不定哪里就有危险,还是和他在一起他会放心一些。她嘴上答应了其实心里有一些叛逆,觉得这是他在为自己不必要的担心,她在这里长大,说得好听些总比他这个在国外二三十年的假中国人了解得多。

李智博往日每天都西装革履的,这次回到北京以后为了避人耳目,总是身着黑色长衫,她觉得他像一个儒雅睿智的教书先生。他每日都在外面奔走,基本上都要过了凌晨才回酒店,她发现甚至有几次他没有带随行人员。虽然他没有明确告诉子衿有什么进展,但是她从他房间纸篓里凌乱的纸团明白,情形并不乐观。

那天李智博在飞机上隐瞒了一部分自己的想法,他没有勇气对子衿提出,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走。

开棺验尸。

他满怀希望地想最好是土葬,如果当时做了防腐,遗体也许会没有完全腐烂。数据是不会撒谎的,他有把握只要遗体还在,他就能推算出这个人是不是欧阳剑平。他想这些解决方案想得太入神,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棺材打开,里面的也许是自己爱人的尸首。那是欧阳剑平,曾经是那么鲜活漂亮的一个人...二十年过去了,变成了一具尸体,他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下躺了那么多年。

他学过尸检,课堂上看到过无数腐烂的尸体的图片,本来早就无动于衷了,但此时把那些照片和她对应起来,终于情感压抑过了理智,扶着墙干呕起来,又是恶心又是悲伤。

也又是庆幸又是不幸,李智博并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她是火葬,只有一个小盒子。就算是只剩骨灰,通过那些没有完全烧化的小片的遗骨其实也可以查出来一些信息,算是一条物证,但是要带回英国去检验需要多费些功夫。这是最笨和最无用的方法,但是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只可进不可退,只得去征求子衿的同意。

“不行!”子衿并不是像他一样完全唯物主义的科学家,完全被他这样的想法吓怕了,第一次这样言辞激烈地果断拒绝他,“伯父,我不同意!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李智博想到了她会不同意,她能让他去调查自己的父母其实已经是万般仁慈了,一个在中国学着孝为天的小女孩,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外人去撬开她母亲的墓穴,他确实已经越界。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就此无功而返,在找她商量之前就决定好了,不管她同不同意,他都要这样做。

子衿觉得李智博已经几乎偏执了,从她的角度来看,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本就是自杀而死灵魂不安,好不容易入土为安后又要遭遇如此不明不白的开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奇耻大辱。她想明白了,这次就算得罪了他,这次她也要护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但是子衿没有考虑到,李智博既然已经焦虑到了骨灰都不肯放过的程度,她的反对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无法产生任何效力。他想了,最差不过就是取骨那天把她软禁在房间里找人看着,取样后放在行李箱里带回英国化验。这件事从此只有天知地知,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忽略了,子衿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那天她起床后,照例想到楼下的餐厅用早餐,看到李智博的两个随行都没有跟着他出行,不仅如此,还就坐在她旁边两桌吃饭,她甚至起身去拿餐点的时候他们目光都要警觉地盯着她,让人非常不舒服。但是李智博还是顾忌着她的感受,大概是告诫了他们不能像看犯人一样对待她,所以她回房后透过猫眼看了看外面,没有人在了,但是想必只要她的房门有响动,那边就会立刻知晓。

子衿看到房间衣柜旁边有一扇小门,是联通隔壁李智博房间的,因为用不上所以这些天一直是锁上了的。她打了电话,假装叫了客房服务,对着服务员可怜地说学堂布置的作业忘在隔壁爸爸的房间里了,老师明天就要,现在他出门工作了她没办法了,央着人家把那扇门打开了。 

李智博的房间很大,外面有一个客厅,所以来去一共有三个门,他的随行安保不可能对先生的房间那么警惕,她溜进了消防通道,让前台叫了车,去了母亲的墓地。

子衿多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可她最敬爱的教授,最疼爱她的伯父,真的在瞒着她开棺。她去的时候墓碑已经移开了,他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盯着人砸开封穴用的水泥石材,子衿完全没见到过这样的场面,直接吓到愣住了。李智博没有想到她会来,心中有愧,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子衿,你听我解释...“他只能冲过去挡在她面前,甚至想捂住她的眼睛,想让她少看一眼这样的场面。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竟然疯了一样抓住他的手,然后下意识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子衿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这辈子从来没打过人,更别提打的居然是李智博。

他没有防备,眼镜都歪掉了,他没说什么,子衿的脸色已经涨到通红,泪盈于睫,又是愤怒又是羞愤,当然还有害怕。李智博在她心里是只手遮天的人物,以他的权力说杀了谁就能杀了谁,任谁来看她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她太委屈了,以至于哭不出来,心里想着他想杀就杀掉她好了,也比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母亲的墓穴被撬开好!

李智博很冷静,没有向她发火,伸手先制止了身后工人的动作。然后扶好眼镜,温柔地看着子衿准备迎接她的怒火,她刚才是一时热血上头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了当然不敢再打她。她痛恨自己的嘴笨,明知道他做的是错的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体的本能给了她唯一的反应。

跑。

“子衿!...”李智博没反应过来,他想到她会怒骂他痛斥他,但是扭头就跑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墓园很大,他一个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老人远没有一个小姑娘灵活,也不敢大肆追逐,她在前面跑得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一样,一溜烟就到了出口,幸好出租车还等在原地,她直接拉开车门跳上去了。

子衿坐上了车以后才反应过来开始哭,司机小心翼翼地问她要去哪里,她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知道再也不想见到李智博了,也觉得他一定再也不想见到自己了。她还沉浸在对自己行为的震惊中,头脑空白,最后才抽抽搭搭地说要去以前的学校,她不能回家,因为他一定会去那里找她。

一贯乖巧听话的她,决定用“离家出走”作反抗。

子衿也知道这对李智博来说绝对没什么用,现在坟肯定已经刨开了,他肯定也撬开了她母亲的骨灰盒,她想起他说过是要带到英国去化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妈妈的一部分要永远留在大洋彼岸灵魂难安,虽然她完全没见过她,但是毕竟是生了她的人,她想到这里就哭得更伤心了。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为李智博如此不在乎她的感受而难过,当时说的很好听,什么会尊重她的想法,可还不是扭头就自顾自地撬开了坟墓。她把他当做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但是在他的眼里,她和她的父母甚至不如欧阳剑平的一点踪迹来得重要。

这份伤心让子衿没有注意到,她出来的急,这些天又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李智博,所以钱包里的钱付完车费以后几乎就什么都不剩了。还有几十镑的英镑,可是问过了,这里没有人愿意收,她不认路,也没有钱再坐车去银行甚至回酒店了。在街上徘徊了一阵见不是办法,只能求助于以前的中学老师,这是她除了父母以外,唯一想到的可以信任的人了。

门卫干脆利落地把她拒之门外,她好不容易求见到了老师,人家见她身份证明和钱都没有,也不肯随便开门放她进来,主要还是怕惹麻烦。子衿有些失望,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知道爸爸曾经救助过这位老师的妻子,本以为他会记得一点曾经的感情,可见她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太好了,养尊处优,是已经忘记了世态炎凉下是怎样的活法,只能哀求说以后会送钱来的,在器材室住一夜也可以的,这才换来了一点同情。

幸好,她运气不错,师母恰巧来到了学校,她是个好心人,还记着往日的恩情。立刻说住在家里去吧,没关系的,她立刻感恩戴德地跟着她回到了家里。是最老旧的筒子楼,十几户住户挤在一起,她尽量把脚步压到最轻,怕给别人惹麻烦。

“剑平。”有人在叫她。

微小而苍老的声音,但还是被子衿听到了,她吓到手里的提包都掉落在了地上,四处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一扇半开着的门,轮椅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已经八十岁左右的老奶奶,在直直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赶紧捡起提包,为把师母抛在一边道歉,转身也看向老人,“您是在叫我吗?”

“剑平。”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子衿确定没有听错。

“您...您是在说欧阳剑平吗?欧阳剑平?”子衿重复了一遍,又和她确认了一下,轮椅上的老人轻轻点了点头,轻轻拉住她的手:“你回来了啊...孩子,回来了啊,这次回来你可瘦多了,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呀...病已经全好了吧?”

师母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温柔地解释说:“这是玉玲奶奶,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她糊涂了好多年了,不认人。她也是你爸爸的病人,据说小时候还照顾过你呢,早几年都是你爸爸帮忙照看着,这几年没人来了,也怪可怜的,我们平时能帮她也就帮她一把。”

子衿立刻认定李智博也许需要知道这个消息。但是她还在和他赌气,想到他言而无信,却又不太想把这种事告诉他了。她看着老人的眼睛,里面有心疼和怜爱,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还在重复一句:“你去哪里了呀?智博他们呢,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子衿没办法拒绝一个八十岁老人的要求,最终还是善良占了上风:“奶奶...您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把智博给您带过来。”她下定了决心飞奔下楼,此时也顾不得早上和李智博的恩怨了,只想第一时间找到他。她也是为了自己,早一点找到欧阳剑平的线索,他也许能停止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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