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假酒的李欧文/爱怎么写怎么写就是玩儿

溺水(一)(长篇,完结)

子衿经常做一个梦,关于她母亲是怎么死的。

那个像是符号一样的女人,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就死了,投湖自尽,就死在北海,故宫的西北面。子衿有时会在公园湖畔散步,想着在母亲死前,一步一步迈入湖水中,看着长廊石径,玉砌雕阑,会是怎样悲痛的心情。听父亲说,她是一个非常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所以才会选择在丈夫外出归来前几个小时,留下了写好的遗书,确保他能及时知道她的死讯,不劳警方大驾。不仅如此,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地井井有条,她被哄睡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小床上。

子衿只知道母亲姓李,李仲青,她随了母亲的姓。一家人从来没有拍照的习惯,所以家里没有她的照片,唯一一张结婚照,在她死后还被连着头撕去了,只留下半截穿着素色旗袍的身子,双手放在膝前交叠。

若说起来,子衿对母亲也不是毫无印象,记忆的初始就是看到她的遗体被抬回家的场面。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重合的关系,印象里她死的时候就穿着结婚照上的那件黑色旗袍,躺在木杆子制成的简易的担架上。记不得脸,她看到的时候母亲的脸被白色帕子盖起来了,白巾下湿漉漉的黑发四散,缠着树叶。长大后无意听邻居家阿姨提过,说她死得不安宁,眼睛始终没有闭上。遗体一直被人围着,子衿只能趴在竹床上看,她记得尤其清楚,透过黑压压的人群,她看到了母亲的脚,惨白,纤细。

子衿到十岁左右才反应过来,那是死人的脚,她看到的那刻,母亲就已经死了。

留下的遗物几乎没有了,就连遗嘱也都找不到了。据说她投湖的那年,整个北京城都特别冷。

“都是因为你,她才会去自杀。”子衿的父亲韩政醉酒后说过,眼神阴鸷,“她活不下去了。她有一万条路可以走,为了你,独独选择了最绝的一条路...她可以走,她可以,可以在...那里,活得很好。”

不是没有恼怒过,甚至和他对骂,说明明是他没有照顾好母亲,在她产后总是离家,做那些不知所谓的工作,才会让她想不开走上绝路。可随着年龄渐长,子衿越来越经常梦到,二十年前是她沉入水中,被无名的水怪抓住了脚,一步一步,陷入淤泥,代替了母亲去死。

母亲是个美人。

据见过子衿的母亲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谈吐不像是住在这拥挤的小胡同里的中年妇女。从那半张照片也能看出来,身形线条和那些中年妇女不一样,手指像水葱一样,坐姿端正优雅。张阿姨王阿姨的,总说仲青怀孕的时候还会拿钱出来接济四方近邻,既不让人记她的好处,也不催着人还。房子虽小,家里也是布置得干干净净,家里也曾是好光景,有西洋画,甚至,有过一架钢琴。

这在今天的子衿眼里是绝对难以想象的,家里居然还买得起这样稀罕的洋物什。问起来后来为什么她家会从能买得起钢琴的人家,变得穷困如此,韩政含含糊糊地回答:“你妈临死前把钱都捐给别人了,没给你。”

捐了。

有时子衿也会想,是不是父亲搞错了,母亲其实在银行留了一大笔的遗产给他们,他误读了遗嘱,或是没找到领取的办法。可这样的青天白日梦,稍微想一想就好了,子衿甚至还帮母亲找了理由,那个时候她产后抑郁,恨自己丈夫和这个小女儿入骨,钱就算全部匿名捐到慈善机构也不可能留下,如果这样解释,就说得通多了。等到子衿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日子已经过得很艰难了,因为韩政工作的调动原因,子衿跟着他辗转去了不少地方,好在最后又回了北京。

本来一直这样过着,就算穷一点,也就这样过了,可偏偏韩政一年前入了狱。这对子衿无疑是雪上加霜,这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在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给她了一支塞着字条的钢笔,并且告诉她,他在进来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去香港的蛇头,能让她从那里偷渡到英国。

他说,国内的情形一天比一天乱,去那里至少可以保她一条活路。子衿甚至不知道看起来一贯没有本事的父亲到底是怎么联系到的蛇头,哪里弄到的钱。她只有十六岁,缩在货轮的角落在海上漂流了不知道多少天,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子衿没办法和韩政联系,但她知道,他一定死了。

家里虽然穷,但父亲至少一直没让她挨过饿,受过冻,也让她读书,但凡有点钱都花在了她的身上。但在伦敦不一样,在这里,她第一次认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了这个世界到底多么大,人心多么凉薄。父亲不在了,在大杂院里那些总会照顾她的叔叔阿姨也不在了,万事都要靠自己。

子衿是黑户,没有身份,在受到无数次的打击后,她过了一段近乎乞讨的日子。她不愿意始终像乞丐一样,做一个只会伸手要钱的废物。可语言不通,她只能出卖劳动力,只要给钱,刷马桶倒泔水,什么工作都可以做。她知道自己英语不好,就努力学,大概是仗着比那些白人肯吃苦再加上还有几分皮相,幸好,一家餐厅的老板可怜她,允许她去给客人端端盘子,时不时运气好,可以收几镑的小费。

后厨那些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她全都愿意帮忙做,就为了厨师能照顾她一些,允许她把客人吃不完的剩饭带回家。她现在变得已经很擅长削东西了,土豆洋葱胡萝卜,一天可以削上千个。她一边削土豆会一边想,也许再努力学一学,她也可以当帮厨,工资能多拿一半,老板也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老实又能吃苦的女孩。

她也只有十六岁。

子衿住在贫民区里一幢出租房的阁楼,半夜回到家会仗着昏暗的小灯一点一点数着客人给的硬币,每攒够二十个,就找房东太太换成纸钞,小心翼翼地压平藏在抽屉里。欣喜的同时又觉得沮丧,也想过之前认识的客人介绍的‘捷径’,尤其是忍饥挨饿的时候。也许一夜,就能挣到几个月攒下的钱...只需要一次,保证只做一次,反正身边很多和她一样的女孩子,住在同样的阁楼地下室里,都会做这样的事。

没穷过的人很难想象这样的机会,对子衿这样的人诱惑有多大。她为了钱早就不要了尊严,那些所谓的贞洁廉耻也变得更像是绊脚石。她知道这是歧路,但冥冥之中,好像一直有一种力量推着她一样,她始终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

子衿也会幻想,以后会不会遇到一个瞎了眼了的疼她爱她的男人,反正幻想不犯法,可以尽可能地把那个人想得好一些。她不打工的时候经常会混进大学的图书馆里看书,假装她也是一个大学生。她看着桌子对面衣冠楚楚在看书的男孩,会想他的家境会是怎么样的,至少有两室一厅,三室一厅?能上得起大学,家里也许有洋房吧。如果,以后能嫁给这样的人就好了,读过大学,出来有体面的工作,可以让她当全职太太...不行,不能当全职太太,她可不习惯过那样像地主老财一样指使别人干活的日子,多尴尬。

想一会儿又笑自己做什么白日梦,摇摇头。

子衿看得很清楚,她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的话,就需要读书。她打算白天打工,晚上去上夜校,至少要学一门手艺,烹饪会计,只要赚钱都可以,有个吃饭的本事,至少能让她在这个城市活下来,而且,活得稍稍有尊严一些。

可夜校的学费太高,她承担不起。躺在蟑螂横行的地板上,子衿时常会想起自杀的母亲,不知道她那样脆弱敏感的人,怎么会看上韩政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医生,然后生出她这样没皮没脸的女儿。她如果知道今天的女儿是这个样子,把青春年华交给了肮脏拥挤的后厨和厕所,恐怕会恨不得再去投湖一百次。

经济不景气,小餐馆赚不到钱,老板也会一边坐在收银台前点着纸币一边抱怨房租又涨了:“你们说,像李智博那种人,为什么不给我们这些小市民一点活路,你看看这要的价,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吸血鬼吗。”

和子衿一起工作的服务员小妹找过很多次工作,立刻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哎哟,他哪顾得上操心我们这样的小店铺,肯定都是公司的人在打理。就像之前我去那些公司,他们的大老板,都是每天中午才到,泡杯咖啡,然后坐在办公桌后面看一会儿文件,下午就去打高尔夫了。”

子衿想起来了,好像上厕所的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名字。是上次楼下公用卫生间的玻璃破了,房东太太用《华人日报》的某一张糊上了窗户挡风,刚好那一页上有一篇报道。那篇报道大致意思是说这个人是个很有名的华人教授,刚刚搞出了一个什么新发现,女王都震惊了,去他的实验室参观,还给他颁了个什么什么奖。具体的内容都是在写这个人怎么厉害,她没太看懂,报纸也缺失了。

子衿蹲在马桶上看了半天,同样是中国人,人家都和女王握手了,她只配在和泰国大婶共用的厕所里读这篇报道。她又做起了白日梦:想到如果她哪天能见到女王,她绝对不介绍什么实验成果,就算别人拦她,她肯定也要问她王冠上有那么多宝石那么重,晚上回家是不是脑门上会被压出一圈红印。想到这里她就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觉得她比这个李智博可有创意多了。

子衿想到这里,也插了一嘴:“他不是个做学问的教授吗,怎么还管卖房了。”

在场所有人都嗤之以鼻,好像只有她没见识,没听说过李智博的鼎鼎大名一样。

“教授?人家是拿了爵士勋章的科学家。你脚下这一条街的铺面都是他的,进货的话全要通过他的海运公司,运费和房租都要给他;被气到生个病吃个药,一看,药物也是人家研发的。据说,据说啊,人家还搞军火,就算你想暗杀他,都得从他那儿买子弹。我们这种人一辈子做到死,也就给他老人家赚顿饭钱。”

总而言之,这人一辈子活成了十辈子。

“这老爷子是有本事的人。”子衿感慨道,削土豆的思路也快了些,手上力度发狠,“也不知道这种人是靠什么发家的。”

小服务员一贯和子衿关系好,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一点她知道的八卦信息:“传说李智博的老婆才是真有本事的,比他小二十多岁,特别漂亮,娘家和老蒋都是称兄道弟的关系。只是这位大小姐一直生不出孩子,就这样她居然还能一直拿捏住李智博,连个外室都不让他养。他也五十多了,手下的人都说等他一死,他的这些事业全都要易主了,也不知道是为谁忙的,都被他老婆给耽误了。”

老板嘁了一声,不以为然:“也就你们这些小姑娘会信这些了,他们这些人,在外面养十个八个都算少的,没有亲生的也有私生子,他自己估计都不知道孩子有多少,等他快死了这些人肯定都跑过去认亲了。”

子衿笑了,但一直没有停下手上的活,打着哈哈就过去了:“我看就是这男的又老又丑吧,找到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也算不容易,哪儿舍得轻易离婚啊。”她这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会听到李智博这个名字。

从一个叫高晓知的女孩嘴里。

子衿一旦有时间,就会去大学图书馆看书。时间难得,她基本只会看课本教材,疲惫时才会看画册小说,书上都是些她没见过的东西。她现在也能看懂一些英文写的小说了,但大部分都不喜欢,那些故事的女主角多半都是脆弱的富家小姐的无病呻吟,她完全没有代入感。科学类的读物倒是很喜欢,看久了才发现原来她一直没什么常识,在学堂里学的很多东西都还是封建迷信。

图书馆会张贴各种讲座和活动的海报,请各界人士来授课,那天目光一扫,子衿就被海报上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吸引住了。倒不是别的,只是她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推测了半天也没推测出来她是华人还是洋人,后来看到她的姓名拼写才断定应该是华人,她姓高,高晓知。海报说是西方美术史相关主题,主讲人就是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这个和子衿想学的实用主义课程相去甚远,所以只是扫了一眼就路过了,没有打算去给同胞捧场。

可路过礼堂的时候,马上就看到了海报上那个穿着纱裙的高小姐,听众都离开了,在一个人拿着画板坐在第一排整理画稿。高晓知和海报上长得不太一样,剪了齐耳短发,穿了一套小西服,一个人背着很大的一个画夹,手一松,画稿又散落一地。子衿好心,进去帮她捡,高晓知有点讶异地抬头,但随即接受了她的好意。

如果不是对面的人在呼吸,子衿会怀疑她是一个做的极度逼真的洋娃娃。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能如此好看,刻意打扮成假小子一样,还是白净清澈到像是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她觉得自己被她看在眼里简直就是一种玷污。“我认识你?”高晓知发问,微微抬起天鹅一样的长颈,她的声音也好听,胸前还别着银光闪闪的艺术学院的校徽。

子衿摇摇头,觉得高晓知身上的光芒有点刺眼,为了转移注意力,看到了画稿中有一副认识熟悉的,随口说:“《科学与慈善》,毕加索十五岁的作品。”

“哦?”高晓知有点吃惊地指着另外的,“这两个呢?你告诉我。”

“这个是《德布罗丽公爵夫人》,那个是叫...《戴帽子的女人》?”被她强行提问,子衿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蒙的。”

“所以你也是美术系的学生是吧。”高晓知的语调都变得热切了,在地板上随地一坐,这副大咧咧的姿态和她的长相不符,看得子衿有点吃惊,她接着问,“我们老师让临摹丢勒的素描,我总是把握不好结构,你看看这幅有什么问题吗。”

子衿不得不诚实说:“我不是美术系的学生...只是看过几本画册,就记住了。我什么都不懂,你问错人了。”

高晓知俏皮地吐了下舌头:“抱歉啊。”明明是她自说自话误会了人家应该觉得尴尬,反而闹得让子衿有点局促。高晓知想安慰般轻轻拍拍子衿的胳膊,可子衿觉得自己衣服比较脏,下意识不想让她碰,后退了半步,这下弄得高晓知真的有些尴尬了,只好打着圆场,“至少你记忆力蛮好的,比我们美术系的学生记得都清楚,成绩一定很好。”

子衿一边帮她拿着画夹一边往外走:“嗯...谢谢,我已经工作了。”

“可我还在上大学,你看起来比我都小啊。”高晓知吃惊地问,是一副不识柴米油盐贵的语气了。虽然子衿不认识她,但是一见到她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姑娘的家境一定很好。子衿怕自己手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趁前面高晓知不注意闻了闻,确定没有才肯放心,结果一个不留神又让她看到,让她误会,她也有学有样地闻了闻手指:“是我的炭笔味道比较难闻吧。”

“不…你身上有股甜甜的香味,很好闻。”子衿刚才就注意到了,小女孩的一种气息,中和了她身上洒脱中性的气质。

高晓知打量了她一下,很自然地推荐:“有吗?也许是我的香波,哈罗德商店送给我的新产品,樱花和蜜桃的香味,你也可以试试看。”

子衿点着头,但低头看到自己的打扮难免羞愧。她穿得还是几年前的校服裤子,因为这几年还在长个子,短了一截,有些狼狈地露着灰色袜子和黑色粗布鞋,磨得都褪色了。不用问,高晓知身上那套洋装也一定和她的香波一样都是最新的,小西装外套上还缀了珍珠。子衿跑神了,突然在想如果把这件衣服给她,放进楼下那台脏兮兮的小洗衣机里搅一搅,珍珠恐怕会四处乱飞卡到排水管里,房东太太估计又要大发雷霆,罚她一个月的房租。

走到门口的时候高晓知说要等车,问子衿她的司机在哪里。虚荣心让子衿一时也说不出她准备步行再转公交再步行的话,谎称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等叫好的出租车,两个人礼貌地告别,可刚转身就听到高晓知说,像是酝酿了很久:“同学,你别介意,我看你实在是很熟悉,像是见过,却又想不到是在哪里。”从语气来看,这句话她已经酝酿了很久了。

子衿之前也意识到她一直在观察自己了,还以为是人家嫌弃她的穷酸,听到这句话才松了口气,很淡然地解释,“我应该没见过您,除非您去过唐人街的龙祥小馆用餐。”

“什么您啊,别这么叫。那是你家的店吗?”高晓知笑了,“可惜我从来不去唐人街。有时间的话,我让佣人去找你打包一份尝尝味道,有什么推荐?”

“呃…不是我家的店,我只是,课余时间去打打零工,赚零用钱。炒面,河粉,也卖粥…但是食客里,没有您这样的人。”

“我也在家里的公司打工挣零用钱,你一天能挣多少?”

“那个...二十五镑左右吧。”其实是十五镑,子衿为了面子多说了十镑。

但是就这样,这个数额还是吓到了高晓知:“二十五镑?!太不值了,就算是体验生活也不值,半工半读那么辛苦,出租车费一定都比这要贵吧。”她感慨道,“你现在是也要去打工吗?别叫出租车了,我让司机送你过去吧。”

司机看到子衿以后都微微皱了下眉,显然是对自家大小姐和这种人玩在一起有些嗤之以鼻,但没想到高晓知竟是个傻的,真的把她当做同学一样叽叽喳喳乱讲。开到唐人街附近的时候子衿想起高晓知说过她从来不去这种地方,执意说不让送了,那实心眼的丫头非说要送到门口,还要子衿帮她打包一份外卖带走才好。

司机出言提醒:“小姐,老爷子说过今晚要回来看您,和您一起用晚餐,厨师一定准备好饭菜了,您是不是忘记了?”

“可以做夜宵。伯父的事我不会忘的。”高晓知嘟起嘴,这样看还是活脱脱一个孩子。其实不用司机提醒,她在看到油腻腻的店铺招牌和装潢后,显然早就没了心思。子衿感觉到她拼了命地在克制问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在这种脏兮兮的地方工作的冲动,这种冲动化作了行动,她从手包外层拿出一张名片:“我现在也在家里公司做兼职,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应聘看看,我们正在招人...我不知道他们会给你开多少钱,但环境,至少比这里要好。”

求之不得。

但高晓知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会是一个多大的错误。

那是一家不知所谓的文化公司,子衿为了维持自己半工半读的谎言,也为了以后读夜校做准备,所以也说是来应聘兼职。她到公司应聘的时候才发现高晓知根本不是什么兼职,这家公司就在她的名下,只是有专人打理,她偶尔过来看看罢了。公司决定让她做秘书,以她的层次当然不配给高晓知做秘书,就在办公部门来回流窜,端茶送水打扫卫生,处理一些文书。

子衿地位低,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能对她呼来喝去,幸好仗着和高晓知关系不错,得到了些保护,否则不知道还要受些怎样的欺辱。只是兼职,工资没高多少,一天还要额外再偷偷打两份工,但如此这般她已经足够满意了。虽然底下人欺负人,但是老板不错,见识也高了不少,忍忍也就过去了,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了。

也许真的能攒够读夜校的钱了。

她有些等不及了,本来从中国过来就比别人差一大截,读书这件事,还是越快越好。

了解得越多心态就越失衡,刚开始还以为高晓知只是一个普通的富贵人家出生的女儿,现在在子衿的眼里,这位高小姐简直是天上来的,她经常怀疑这个人是曾经一位格格逃到英国的,出生的时候恐怕就含着一柄钻石汤勺。高晓知只比她大一岁,但半个格林恩路的房子铺面都在她名下,未婚夫是法国的一名红酒商,她微服私访的时候认识的。

她从小在英国读书,大学一边学美术一边做所谓的文化产业,这在子衿看来就是往水里扔钱的买卖,但无所谓,她高兴。其实她是谁不要紧,只要不拖欠工资,子衿就足够满意,但很明显子衿的房东太太对这点钱还不够满意。

出生在这样的人家就算了,高晓知还没有被惯坏,有时故意装作大咧咧的男孩气,什么都不在乎,但心地极其善良。不过,可能是因为太不食人间烟火,她经常会说出一些类似何不食肉糜的言论,子衿认为她若不是懂一点艺术知识,画画得也不错,是完全可以被划为‘白痴美人’那一档的。公司如果不是手下一些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在管理,恐怕早就亏损的一干二净了。

大概因为是同龄人的关系,高晓知对子衿很好,甚至在办公室又遇到她以后,找了一个周末邀请她去家里做客,亲手做了焗青口和沙拉给她,还开了一瓶干红。子衿小心翼翼,带了鲜花做礼物,穿上唯一那套材料好点的西服,踩着穿不习惯的高跟鞋,生怕被看出来自己小家子气失了礼数。

高晓知其实不在意这些,有些市井的习气反而让她觉得有趣,新鲜,子衿也大胆起来,开始说自己租住在一个阁楼,冬天冷夏天热,还有蟑螂和老鼠。高晓知听后居然很羡慕:“伯伯说有阁楼的房子很舒服的,他们在上海的时候住的就是,我一直想试试呢!子衿,回头你一定要带我去你家看看呀。”子衿环顾了一下这套摩登的复式洋房,苦笑了一下,不敢答应。

子衿今天其实还有一个打算,她遇到了一点难处。

房东前几天突然通知说改了规矩,说不能像以前那样一月一交了,从明年开始如果不先预先支付六个月的房租,她就要被扫地出门,其实就是看着她一个小姑娘势单力薄好欺负罢了。所以子衿想先向高晓知预支一些工资,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她想借点钱,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看出来高晓知不喜欢谈钱,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艺术家富家女的通病,总觉得金子钞票是最俗气的事情,现在说起来一定是会扰了她的兴致的。子衿不是第一次做借钱这种事,但是对现在看起来已经把她当做朋友的富人来说是第一次,她一直盘算着,是仗着这个关系,多从高晓知身上能拿多少油水是多少比较好,还是放长线钓大鱼比较好。

随着酒下的越来越快,高晓知也慢慢吐露了一些她的身世。她是他们家老二,因为从小在英国读书,基本算是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伯父。英国这边的公司其实也都是她的伯父的,他完全把她当女儿宠,说怎么折腾都不要紧,她开心就好了。

直觉告诉子衿,和高晓知相关的人,一定都不是普通人。果然,还没敢等问,她自己就不小心透露了:“我伯父是李智博,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子衿惊讶地动了下嘴角,其实她提出李智博这三个字的时候没有让她太吃惊,她比较吃惊的是高晓知说这件事的时候,居然没有一点炫耀的语气。

这样说的话,高晓知的身价绝对胜过落难的格格,她父母把她托付给李智博,倒是不傻...不过她伯父是李智博,父母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啊。

果然,高晓知接着说:“他的夫人是我妈妈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妈。他没孩子,所以我算他半个女儿吧。“

“哦,这样啊,他很有名。”子衿的手都在抖,面上还是假装一点都不在意,否则未免显得太市侩了,会被这位上流社会的小姐笑话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但眼里的渴求和欲望已经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了。

“子衿你想认识他吗?”高晓知大概也看出来了,随口一提,“他只要在伦敦就会经常叫我一起去吃饭,说不定你们见到,他会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呢。”

子衿当然想认识李智博,她太需要这样的机会了,钱这样东西已经搓去了她所有的骄傲和锐气,她怎么可能拒绝天上掉下的馅饼。高晓知太傻了,不是说不定,是李智博这样的人根本不用安排,只要他随口提一句就能保证她吃喝不愁,这比中赌马来的又快又稳。她愣住了,沉默着咬咬嘴唇,高晓知大概以为自己误会了让她尴尬了,轻轻一笑缓和气氛:“不见最好。他就是讲话还蛮有趣的老夫子,不过伯伯总是对我管东管西的,我能少见他一面就少见一面。”

“晓知,我...不知道你的伯父就是李智博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子衿慌慌张张地直接站了起来说,打翻了盘子,奶油蹭在了西装的衣角上。房间里佣人在角落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这种底层讨生活的劳动者最能看出来人的本性。高晓知本来只是和她开个玩笑,也吓了一下:“可是,他全世界四处飞,我平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样啊。”她不敢求了,怕再说下去尴尬了更没有办法借钱,连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也丢掉。

晚餐后高晓知送她下楼,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子衿刚想鼓起勇气提钱的事,高晓知就指着庭院里的一辆保时捷拉着她说道:“这是我新买的。我不喜欢总让司机带我,子衿你去考一个驾照吧,我们可以一起开着它去苏格兰高地。”

子衿在冷风中咬着牙说道:“你让我考一个,那我就去考,等我有了余钱的话。”

“原来考驾照还要钱啊,真麻烦。”她无意嘟囔了一句。

“是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一针一线,都要用钱买的。”她在冷风中用全力说,但还是难免红了眼眶。

高晓知心思倒是澄明善良,有点担忧地睁大了眼睛:“子衿你觉得这个车子太张扬了吗?还是我...今天哪里做的不好吗?”

“没有,我喜欢,你哪里都好。”子衿闷闷地说,最终也没有说出借钱的事。她又说有叫的士来,不用让司机送她,其实是怕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落魄的贫民区。她现在哪里有钱打车,只能徒步回去,冬日的冷风寒冷刺骨,出了市区便没有整齐的水泥路,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回到阁楼后子衿拿出了她带在身上的母亲的唯一一件遗物,韩政在监狱里塞给她的那根钢笔,当时他就是以这是她母亲最后一件遗物的这个借口骗狱警心软,让子衿成功带出去的。

虽然韩政没有明说,但是子衿认为这确实是她母亲的,那支钢笔的笔帽上镶了一圈钻石,按品相来说是绝对不是会在他们家出现的东西。来了英国后她也去找人问过,单是那支钢笔如果买的话就要将近两千镑,但是她的这支上面因为有刻字所以折价了。她都没注意过什么刻字,人家一指她才发现,笔头处刻了一个小圆圈。

这支笔是子衿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她拿在手里看了很久,还是决定不能卖。

她对着钢笔发呆,又神飞天外,想想那个小圆圈也许是什么特殊记号,也许是母亲和银行的某种密码。说不定拿着这支笔去哪个银行给人一看,她作为她的女儿就能提出亿万现金,她就能成为第二个高晓知了。子衿突然觉得没有见过母亲也是件挺幸福的事情,她可以把她想象成任何人,小时候读白雪公主的时候就是公主,后来她觉得应该是电影明星或是女作家,她也能成为某个名人的私生女。她对着雾蒙蒙的小镜子看看自己,虽然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但是面容清秀,也被夸过是个美人胚子,如果能像高晓知那样好好化妆打扮,容貌再提升一个等级应该不成问题。

钱,无论怎样都绕不开这个话题。

子衿丧气地把钢笔扔在一边,不管她母亲是谁,别说学费了,如果她再交不上房钱,只能无家可归或者去做应召女郎赚钱了。罢了,还是先自己努努力,多打几份工,还是不行等再找机会求求房东或者高晓知好了。

子衿也想过,索性放弃读书的想法会过得轻松些,可是直觉告诉她,如果不想堕落,读书是第二好的改变出身的捷径。第一好的是钓个金龟婿,但她一是没有途径,二是就算真的瞎猫撞死耗子遇见有钱人愿意要她,她还是会挑三拣四的。

子衿不仅在外又多接了家教和打字的工作,在高晓知的公司里也更卖力地工作表现,连清洁工的工作也完全揽下,希望能给她涨一点工资。这天高晓知终于叫她过来了:“子衿子衿。”她放下抹布,赶紧洗干净了手过去,她递给她一张邀请函,“我未婚夫来看我,要在我家办一个聚会,你一定要来玩呀!”

“哦...好啊。”子衿叫苦不迭,参加这种无意义的聚会等于浪费时间,她明明可以趁此机会多做一点工来赚钱的。

“我父母应该都会来,我也邀请了我伯父,你不是说想见他吗?”高晓知像是随口又像是认真说。

这个诱惑子衿没有办法抗拒,如果能借此得到认识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爷子的机会,这可比削多少土豆擦多少地来得都值得。她决定出席,就算见不到李智博或者她父母,如果能多认识到一点有钱的女伴或是男人也好,以后总多条路。如果幸运地被哪位没品位的富家子弟看上,她说不定就再也不用奋斗了。

宴会在市郊的一座公馆里举行,不是子衿上次去过的那个住处,高晓知出手自然是品味非常极尽奢华。子衿虽然没见识过但不认为有什么趣味,满脑子都是想她不能行行好,把她家的洗手间给她住,稍微改装一下绝对要比那个七平方米的小阁楼舒适太多了。不过她几乎根本没有和主宾说上话,她在宴会厅的正中间,旁边的应该是她的未婚夫,其他的人就分辨不出了,大概是她的兄弟姐妹或者闺中密友。看年纪她的父母应该没来,更没有见到所谓的李智博。

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先生们都互相认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子衿没有人聊天,只好去了外面的偏院里自己一个人傻傻坐着等待宴会结束。已经进入了冬季,虽然今天没有风,但是户外还是有几分凉意的,在花圃旁摆了两张圆桌,餐台旁连个侍应都没有,她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喝酒。

过了片刻她实在觉得无聊想走,走到正门被安保拦下了,说很抱歉还没有结束,要先和高小姐道别。留也留不住走也走不成,她只好憋气地坐下。突然,她注意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高个子男人显然是迟到了,从偏院后门偷偷溜了进来,原来在盛放的玫瑰拱门的遮掩下的那里竟然有个小木门,她顿时觉得得救了,踮脚偷偷移了过去,准备开溜。

“去哪里?”那个人压低声音拉住了她,子衿有些尴尬地低着头,解释:“我,我看你是从这里来的...”

“哦,想提前走是不是。好吧,注意安全。”他让开身子,给她一条通路,她下意识扭过脸,感激地笑笑。那个男人好像这才刚刚看清她的长相,立刻神色大变,惊讶地抓住她的手臂,看着文文弱弱的,意外的力气很大,差点把她拽倒,他平复了一下,轻轻掩住她想尖叫的嘴:“不...不,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先生你这样很失礼!”子衿有点生气地拍拍袖子,男人看到她的神情好像有点忍俊不禁,最后鞠了一躬,正色道:“我为我的鲁莽行为深表歉意,我请小姐喝杯白兰地吧。”

“这是你的酒吗?”子衿的态度舒缓了一些,还是低声嘲了一句。他又笑了:“明白,我只是借花献佛而已。”

子衿觉得这个男人至少还是挺平和挺有趣的,而且和屋子里的那些人不一样,没什么架子,看气质是个读书的知识分子。她想这一晚上不能认识什么有钱人,和这样的读书人聊聊天也好,说不定意外的是个好人呢。看看表,倒也不急这一时片刻,其实就算走其实也总该和高晓知说一声,刚才是冲动了,就应言坐回原位了。

男人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神情,脱下风衣外套,子衿看到他甚至没有穿西装,衬衫外面只是搭配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背心,直接去够手边的杯子和白兰地。她还是对这位宾客这样不客气的行为有点不悦,觉得从他比较随意的着装和行为来看,他未免不懂礼数:“先生,这个杯子是我的。”

他推了推眼镜,很温柔地问:“对不起。这酒,你觉得怎样?”

“不好喝,但是没有毒,我还是比较喜欢喝果汁和汽水。”子衿喝不出来这之间的差别,觉得都是一样的辣。

她好像又把那人逗笑了,他翻过一个新的杯子:“这种场合,主人哪儿舍得摆出自己的私藏呢。小姐,能帮我看一看那边台子上还有舒芙蕾吗,我刚从地铁上下来,饿坏了,如果能有果汁或汽水就更好不过了。”

那位先生指指那边的吧台,子衿这次发现他无名指戴着一个银圈,顿时觉得这人一定家境平平。他的戒指是非常简朴的款式,而且他提到了地铁,这更验证了她刚才的想法,所以也不算错失机会。她认为这位先生估计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于是更放松了些,餐台上没有舒芙蕾了,她帮他去端过来一块瑞士卷:“你是晓知的朋友吗,怎么来这么晚?”

他接过盘子以后迫不及待地开动,耸耸肩,反问:“算是吧。你呢,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进去和里面那些小姑娘们一起玩?”

“里面吵闹。像我这种人,和那些矫揉造作的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没什么共同语言。”

“是啊,他们的那些话题都太没趣了,我也最讨厌这种应酬,周末也宁可一个人呆着。”他飞快点头赞同,放下叉子,很仔细地用餐巾擦嘴。

子衿突然觉得其实也有点危险,怕自己是不是把心怀不轨之徒引到了高家,不过直觉上来说,他确实不像个坏人,而且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叫安保过来验证,为了防万一,她又确认了一遍:“先生,你有邀请函吗?”

“有的有的。”他摸口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定是被我丢了,不过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进去问晓知,告诉她老夫子来了,就好了。”子衿听他这么说放心了很多,这人和高晓知关系一定不错,说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连邀请朋友去家里,也要写邀请函,她们规矩真多。”

“深有同感。来,我们碰一下。”他举杯,轻轻相撞。

那位先生问子衿在哪里读书,她说她没有在读书。他一愣:“你看起来这么聪明,为什么不去读大学呢?”

“先生,大学是给高晓知这种有钱人的学校,哪里是给我们这种人去的。我如果现在有人能给我五十万,我去剑桥都轻而易举。”她为了体现自己的贫穷特意信口开河,又成功逗笑了那位先生,他很温和,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始终带笑。

子衿反过来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也很坦诚:“我吗?我是一位老师。我也想要五十万,希望能用这些钱和我太太在风景很好的乡村一起开间小书店,每天我在后面整理库存,她在前面接待客人,下午四点钟就关门,我们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书呆子,这样一辈子也挣不着钱。子衿暗笑,不过还是鼓励了他的梦想:“这很好啊,不过人总应该有志气一点,钱多多益善嘛,祝我们都早日挣到…挣到五百万!”她主动和他碰杯,没怎么喝过酒,在酒精的作用下确实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幸好,那位先生也没觉得奇怪,还主动跟着她附和道:“好,为了五百万。”

那位先生胃口还挺不错的,而且好像很爱吃甜食。他吃完了一份瑞士卷以后又自己去拿了起司蛋糕。蛋糕对一个人来说有点大了,他们分而食之,子衿也不和他客气。此时正厅的宴会开始慢慢散场,在吃完最后一口以后他仔细地用餐巾揩了下嘴角,终于站了起来:“走吧,我们也该向晓知问个好了。”

他个子高,步子很大,子衿勉强才能跟上,凑近他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像是橡木的味道。她没忍住像个小动物一样轻轻嗅了一口,他好像感觉到了,但没说什么,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睛里是有娇宠的神情的。刚才在花园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走到路灯下她才发现他真的挺帅的,声音也好听,也许应该主动要一个联系方式。她突然想起来,都聊了这么久了,她还没有问问这位先生的名字呢...可是现在才问又有点太失礼了,一会儿背地里偷偷问问高晓知好了。

高晓知看见他们以后就背开人群,朝他们冲了过来,把子衿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对她变得这么热情了。她先调皮地行了个礼,然后直接揽住那位先生的脖子:“伯父!”他也给了她一个拥抱,屈膝和她视线平齐:“对不起,有些工作。还有晓知特意给我做的请柬,我好像也忘在办公室了。”

子衿吓傻了。

她完全钉在原地,腿都抬不起来。不...不可能...李智博应该已经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先生了,应该气场强大贵气逼人,出入应该都有一片黑压压的安保跟着,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上次和老板娘聊起来,还是她李子衿亲口说过李智博这人估计又老又丑的。强烈的灯光照射下,她这才看清楚,他确实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只不过因为身材高挑瘦削才显得年轻,黑色风衣的呢绒和背心的羊绒都质感极好,她看不上的银戒是白金的。她和李智博聊了一晚上,信口开河说了那么多的胡言乱语...她赶紧回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晓知还在拉着他的手甜甜地说:“您就是会逗我开心,这是您家呀!”她故意撒娇,“只是我知道伯伯不喜欢应酬,一定又是故意避开的,泰德一直向我问您什么时候能来。”

“没有呀,我早就在了,只是看你一直在忙,才在偏院等着。你不相信的话可以问问你的这位小朋友,我今晚和她聊得很开心。”他看向子衿。

这种时候...是,应该点头的吧,她根本点不动头,李智博笑了笑,也没管她,把目光移向高晓知的未婚夫:“泰德,我们好像好久不见了。”

“您好李教授,很抱歉我们借用了您的房子。”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子衿听见以后暗想,对了,李智博好像是教授...所以他说自己是一位老师倒也不算错。子衿飞速地回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好像在这位终身教授面前说什么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都矫揉造作,说什么如果有钱她去剑桥读书轻而易举...好像还祝一个坐拥亿万身家...不,可能还不止...的富豪早日挣到五百万...她是不是疯了?五百亿还差不多吧。

子衿认为,这个时候拔腿就往外跑可能是一条妙计,明天就辞职,钱也不要了,从此隐姓埋名。其实李智博暗示过她啊,这是他自己家,他当然可以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能任意从哪个门进来随意坐下拿酒喝…她早该知道的,在他说请她喝酒的时候,说高晓知会叫他老夫子,说自己是位老师的时候,这么多次,她怎么就一句都没听出来呢?最后一次是闻到他身上橡木香气的时候,穷酸的小知识分子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醇厚庄重的气息,有这么风度翩翩的气质。现在想来很多话看似是感同身受的附和,其实他大概是觉得她这副穷酸样子新奇才会笑。

子衿越来越笃定了,她还是跑吧,尬笑着小步后退着往门口移。

佣人开始伺候李智博用晚餐:“我已经用过不少甜点了,晚上吃太多对肠胃不好,随便来点汤就好了。不过这丫头倒是没怎么吃饭,喏,看看菜单上有没有喜欢的?”他招手让她过去,佣人立刻把她奉为座上宾裹挟过去,毕恭毕敬地给她拿了份今天的菜单。她不敢动,呆在原地,高晓知轻轻推推她,低声说:“去呀。”

这应该是...没有生气吧。

子衿坐下后,高晓知主动打破沉默:“伯父,这是我公司的员工,子衿。”

“嗯。”李智博见子衿一直不动,帮她要了一碗竹升面。他还自我调侃说他在英国呆了几十年了,但还是有一个中国胃,家里都是他从国内找来的厨师,希望口味能让她满意。菜很快就端上来了,他一边用那盅汤一边问:“晓知,你爸爸妈妈呢,不是说要过来吗?”

“瑞士那边今天天气不好,飞机不能起飞,他们没有来得及参加聚会。不过应该一会儿就能到了。”

“那睡前我还来得及和你父亲一起下一盘棋。”李智博拿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我爸他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您和他下有什么意思呀。”她笑着奉承。

子衿一直埋头吃饭,脸上的红晕还是一直没有褪去。虽然心里焦躁不安,她还是要感慨,她很久没有迟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想狼吞虎咽,但又不太舍得吃完。餐厅里灯光大亮,让她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开始融入他们了,但是理智又疯狂告诉她这只是李智博给她的幻觉。

她非常想见到他并向他引荐自己,但绝对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他期盼着高晓知的父母赶紧过来,这样她就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有侍应过来对他耳语:“先生,马先生和太太已经到了。您要亲自去外面接吗?”

“当然。”李智博放下碗盖说。太好了,子衿在心里对高晓知的父母呼了三声万岁,也赶紧放下筷子,尽量笑着说:“李教授,今天真对不起,那我就先...”李智博根本没看她,继续对侍应说:“把这个孩子带去我的车里等一会儿吧,我还有点事情想对她说。”

子衿像被浇了一盆凉水,灰溜溜地跟着出去,乖乖地坐在车里。还顺便远远看到了眼高晓知的父母,他们和李智博亲切地拥抱寒暄。看到她妈妈的时候子衿突然想起来,好像听她说过,李智博的太太是她姨妈。但好像刚才没有见到他太太,也没人提起过,估计他是为了避嫌,所以不想让太太抛头露面,富人的规矩总是很难理解。

子衿扒着车窗看,那位女士看起来很年轻,清清冷冷的,一点都不像有好几个孩子的人,不知道怎么保养的,估计姐姐也是个才貌出众的美人...李智博一直戴着婚戒,还说他想和老婆一起开书店,这样看来夫妻感情肯定很好。不过这样的一对夫妻为什么没有孩子呢,真的是夫人的身体原因吗,这样的人也会在外面有私生子?子衿想得出神,然后嘲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要为李智博担忧膝下无子的问题。他有名有钱众星捧月,人居然还气质非凡谈吐幽默,可以说世界上的好事被他占全了,他要真的想要个孩子,成群结队的女人能从这里排回到中国去。

子衿没戴手表,不知道在车里等了多久,估计一个小时是有的,她猜着李智博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把她忘在这里,越等越惴惴不安。好在他终于来了,打开车门,主动坐在驾驶座上:“抱歉,老友相见,话总是要多一些。”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尴尬地点点头,他继续说,伸出手:“一直忘了自我介绍,你好啊子衿,我叫李智博。”

子衿握握他的手,又开始觉得手脚发麻了:“对不起...我,我之前不知道是您。”

“我们今晚聊得很愉快,不是吗。而且看来你之前就认识我,非常荣幸。”李智博谦逊的态度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装的。

子衿小声说:“我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

“是吗?我没有觉得。”他一边说一边发动了汽车,看意思是要自己亲自送她回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子衿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有点想吐,晚上确实是不应该吃太多东西的。

李智博刚刚把车发动了以后又像刚想起来什么一样,迅速地把车子熄火,他拿出一个支票本,借着顶灯迅速地写了一点什么,撕给她。子衿觉得自己心慌得快要跳了出来才敢看一眼上面的数字,是整整五万英镑。

子衿差点晕过去:“您...”

李智博提醒她:“以后,对我没必要用‘您’这个字眼,刚才那样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给我钱,我不能收。”子衿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觉得这薄薄一张支票有滚烫的温度,她不敢再看,怕真的会忍不住把它揣在兜里。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说如果有人给你五十万,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去剑桥读书。我作为一名教职人员,非常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本事。”

这算什么,施舍,收买?

李智博又重新发动了汽车,平稳地往外开去,慢慢地说:“我刚才其实很想在后面再多加一个零,一步完成你的梦想,但我认为,还是应该要保有一个投资者的谨慎的。这是第一笔投资,希望你不会介意数额比较少。”

“我那都是在吹牛,是瞎说的!李教授…我,我做不到的…这个我不能要。”说实话,她在尴尬之余居然有点感动,她几乎是第一次得到别人这样的信任。想了半天,还是诚实地说。

李智博笑着摇了下头:“我不觉得你做不到。你如果没有被录取,这五万块算是我投资失败,我也不抱怨,我们一拍两散。如果被录取了,我还会给你下一步的资金。当然,在这期间,你要允许我对你有所要求。”

果然呢,其实还是一种变相的包养啊。

“我不能做这种事!您这么做不妥当,您也要为您的太太考虑一下啊!” 子衿是这么想的,一紧张也就这么说了,然后惊恐地捂住嘴,觉得完了完了,一定彻底得罪他了。

“对不起,哪种事?”李智博故意又问了一遍,见她惶恐地低下头才不调侃她,温柔地说,“我绝不能,也不会去辜负我的妻子,也绝不会去轻薄一位小姑娘。子衿,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这么做。”

“那…您要我做什么?”子衿低头喃喃。李智博的声音在黑暗里更低沉了了,带着些不容分说的笃定:“允许我时常看望你,在你遇到一些人生的抉择时,允许我给你提出建议,甚至,在特殊情况下我会代替你做出决定。还有,你必须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认真学习,洁身自好,不可以为了钱而有任何委屈将就的想法,遇到任何困难都必须第一时间求助于我。这些要求,可以吗?”

这哪是要求,这一条条全都是利好,李智博的意思简直是自己以后会做她的靠山,她何德何能啊。

子衿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还是改不了想什么说什么的毛病:“那这算什么。您...您这么帮我,图我什么呀?”

“你如何定位我们的关系,是你的事情,我管不了。同样的,你也不需要管我图什么。”这是李智博在夜里第一次语气有点生硬,子衿愣了愣,他果然是生气了吧…但三秒之后他又恢复了温和的语调:“不如明天就出发去剑桥吧?新年过后有一场招生考试,如果想被录取的话不该错过。”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行李没有收拾好,我也没有房子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李智博,子衿简直要怀疑这是个骗局,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了,她确实还没有准备好。

“你拿着一张五万英镑的支票告诉我你没有地方住?”李智博又笑了,“好吧。我在那里碰巧有几套多余的房子,下午两点,会有人接你去那里。孩子,我走的这条路对吗?”

“对,左拐就到了...我就在这里下吧,谢谢您。”李智博一直像是知道路一样往贫民区开,其实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她想怎么能让他出现在这种地方,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夺路而逃。他也不强求了,慢慢在路边停车,她打开门语速飞快地告别。

子衿下车后李智博落下车窗叫住她,她慌慌张张地答应,他安抚般说,“你不用总这么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知道一位叫欧阳剑平的女士吗,有没有…听你的家人父母说起过她,任何地方,都可以?”

欧阳剑平...子衿飞速地脑海里搜索着,没有,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在哪里都没有。

李智博突然这么问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父亲这边肯定不会,这个人会不会是妈妈那边的亲戚,那就不知道了,母亲自己都是一个谜。子衿非常想说自己认识,直觉上这个人对李智博一定非常重要,如果能给他提供一些信息他一定会很高兴,但天不遂人愿,最后还是只能坦诚:“没有,先生,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李智博整整一晚第一次露出了非常失望的神情,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笑着说:“没关系...不认识就不认识吧。你长得和她…有些像,我才有了这样的疑问,只是随口一提,不用挂心。晚安了孩子。”

李智博会对她好,是因为这个欧阳剑平吧。无所谓,管他是因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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